让仆从去查看自家熊崽子们的相关情况,贾代善端茶抿了一口,侧眸看着高悬着的【待漏随朝墨龙大画】,望着那在海潮云雾中威风凛凛的巨龙,不受控制的就想到了现今的朝局,眉头拧了拧,愈发觉得自己现如今这心飘荡荡的。
正思忖着,贾代善听得堂屋外响起的脚步声,尽量面色和缓起来挤出些微笑,看向被丫鬟婆子拥簇而来的妻子—贾史氏。
“老爷。”贾史氏看着起身来迎的贾代善,嘴角微微一弯,敛居行礼。他们一晃眼都年近四十了,算得上是老人了,但是她的夫君似乎得岁月厚爱,呆过狂沙遍地的西北守过冰天雪地的东北,甚至还去海边上转悠过一回,可那般边境苦寒之地,风霜雨雪都没在人脸上留下点干燥褶皱,反而将人打磨得愈发阳刚果决。
虽然有军人的坚毅与一抹强势,可当他望过来的时候,举手投足间又有温柔缱、绻。
每当这个时候,她史婉儿便忍不住感叹,庆幸自己干了一件最对得起自己的事情—从一堆秀女中站了出来,主动嫁给了贾代善为妻。
边想着,贾史氏顺着贾代善搀扶过来的手,缓缓起身,笑着就问道:“老爷,您怎么忽然回来了?是不是赦儿又在外头惹事了?”
说完这话,贾史氏不等贾代善回答,又拧着眉头,带着些困惑开口:“不过不应该了。自打你先前训过一顿,老大不说老实了些,便是政儿可负责了,整日督促着老大学习呢。”
“是吗?”贾代善闻言,倒是颇为惊讶,“老二带着老大在学习?赦儿那混小子在学习?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这时候……”
贾代善下意识的看了眼沙漏,“刚巳时,赦儿起来了?这冬天还下雪的,他不是最怕寒的?”
“老爷瞧您这话说的,这老大就是……”
没见自家夫君顺着赞誉政儿,反倒是关注那个被老虔婆养的孽障。
贾史氏手抓了抓帕子,却也是顺着人的话语,声音压低了一分,带着些纠结开口:“就是……就是……就是先前,妾身说句大不敬的,您也知晓。老大自打落地就是养在老太太他们膝下,老人家有点宠溺了,就养得有些娇娇气的。可现如今您都回来了,你亲自教导着。这赦儿再娇惯的性子也都扳得回来。更别说了,您之前也说得那般苦口婆心的,老大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也是,赦儿虽然不爱学习,却也是明理的。”贾代善闻言点点头,挥挥手示意仆从走远,看向贾史氏,带着些内疚开口:“也是辛苦你了,我知道这些年在外戍守的,这孩子能成材都是你教导有方。”
“老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应该的。这是你教导有功。”贾代善认真的看向贾史氏。他打十三岁便上了战场,这些年征战戍边,留守在京的时间很少。这三十年来,都是贾史氏伺奉公婆,生儿育女,操守着荣府事务。
他虽然不太理解别人是如何爱人之类的,但他却也的的确确把贾史氏当做亲人。
这么一想,贾代善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先前听闻的话语—太太梦回江南,想念闺阁时期的生活,当下脑中飞快思忖了一番,笑着拉过贾史氏的手,道:“最近这段时间,外头不怎么太平,你多费心思,别让孩子们出去,珍儿也拜托你看紧点。等风波平定了,到时候咱老两口,不带那些熊孩子,就带着敏儿,还有瑚儿,也落实落实这“小儿子大孙子老头老太太的命、根子”原则。”
贾代善边说嘴角都忍不住上弯一分,“我们去江南游玩,回金陵看看,顺带去苏州看看敏儿那未婚夫,考察考察!”
时下妇人,尤其是老妇人基本身在后院,不好随意外出。但是他们都是武将子弟,也没那么多讲究,况且也老了老了,儿媳妇管家理事也都不错,是该出去走走看看。他贾代善在呆京城,其实某些时候也怪没劲的-好不容外乱平定,四海升平,岂料祸起萧墙了。他还是早早躲开为妙。
当然怕人因为世俗观念束缚着,他还拿敏儿婚事当理由。那就完全合情合理了,没理由拒绝了。
因为敏儿是他们的幼女,今才十一岁,但怪他当年太嘚瑟,觉得幼女哪哪都好,被林博易那病狐狸给套了去。
当然他能够许亲,也是因为林家家世不错,书香世家,祖上也是随太、祖治天下封侯爵的。就是吧,林家文人,不像他们武将,老胳膊老腿了还能抡棍揍儿子不喘气。林家老爷子一个接一个的离开,等到了林博易,都第四代了。而他贾代善,才贾家第二代呢!
虽然林家已经没爵位可以继承了,林博易也病逝了,林家朝中无人。可林家哥儿长得好,又是好读书的,就是看着有些弱,他贾代善一根手指都能戳倒,跟纸片人似的。
不过千言万语一句话,林家算书香世家。
他们贾家,老爷子们临走之前就心心念念贾家能够改换门楣呢。而且,他贾代善……
贾代善侧眸看了眼待漏随朝墨龙大画,眉头拧了拧。
—他贾代善为了家族的发展,自然也不能在希冀子承父业了。
女婿也不成。
所以这门亲,四年前就酒后戏言变成真了。
他贾代善要个秀才女婿,林博易因病为自己的独子日后筹划,想要林家东山再起。
他们两家互有需求,也是正常现象。最最不正常的便是不知哪个王八羔子给他取的诨号,去你妹的狗屁战、神!
其心可诛!
就在贾代善思绪飘飞有些怨念之时,贾史氏听得贾代善的话语,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夫妇游玩,甚至带着她不太喜欢的老大家的孩子,她也能接受。毕竟大孙子嘛她当祖母还是喜欢的!可她史婉儿就是想不明白了,林家有什么好的?!
林家是侯爵,跟他们史家一样的爵位,只传三代。不像四王八公这一批太、祖爷心腹中的心腹爱将,恩赐爵位传承五代,甚至北静王的爵位还是世袭的。他们还有各种优厚待遇—开府一代们都陪葬皇陵,永享太庙祭,子嗣可免考校进龙禁尉,武举推荐名额,文举秀才免考等等。
说起来本朝爵位被戏谑为龙凤斗也是为此。因为各种爵位承袭规定,分类总结起来就三种:第一种,四王八公;第二种,皇亲国戚的荫爵;第三种,四王八公以外的。
第二种不去提,都是靠裙带的,也没什么脸皮争太多权利。可第三种大多也是因公封爵之人,瞧四王八公心情好不到哪里去。可也无奈,老祖宗打的天下,太、祖爷就偏爱,光明正大写律法里头的。
爵位就三代便罢了,可林家不知哪里的霉运,一个接着一个病亡,说难听点,病秧子家族。连泰和帝都看不下去了,特意开恩,让爵位再延续一代。好不容易瞧着第四代林博易似乎长命些的,可谁知三年前,一场风寒又走了。留下个孤儿寡母的。
不对比其他人家,就说他们史家,现如今他们开府的老侯爷,她史婉儿的祖父还在。老人家八十有六了,还身体康健的。可林家呢?
林家哥儿就是在能耐会读书,又有什么用?
当娘的将嫁女儿过去,都得担心要不要人参常备,吊命用!
而且她至今也遗憾。
虽然她自己当初离开了皇宫,可是她的敏儿,才貌双全,尤其是家世。莫说当太子妃,便是皇后也够格的。毕竟人亲爹贾代善,可是大名鼎鼎,家喻户晓的战神,大周守护神!现如今可是所有皇子,甚至泰和帝拉拢的对象。
在军中,贾代善可以算第一人了!
看看隔壁那宁府,要不是有她史婉儿的夫君周旋,贾敬哪怕入道了,贾代化哪怕警觉借着病退了京城节度使之位,还死的时候恰好。可到底父子俩都跟废太子牵扯甚多,就算能逃得了抄家灭族,也避免不了被贬为平民。哪里还能轮得到珍儿这混小子继承爵位?
甚至贾代善还奔走,帮这隔房的侄孙寻了一门好亲事—护国长公主的孙女洛绵绵。要知道护国长公主可是太、祖爷的嫡亲妹妹。这洛绵绵之母还是首辅钟阁老家的。其父是名传天下的大儒,书画双绝,在国子监任教。
是又清贵又富贵!
要不是她的政儿年岁不合,她都想让人休掉王氏,换门亲了。
当然,她贾史氏也知晓要念着贾家好,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儿子不合适,让给隔房大侄孙也成。
可偏偏贾代善这还有脸跟她说,珍儿文武不怎么滴,也就是小脸蛋,还有爵位,族长之位是筹码,得岳家喜欢。
这就气人了。
自己都清清楚楚知晓的事情,有闺女的,当岳家的,谁不希望闺女一嫁人就有诰命?不排除寒门学子能够扶摇直上的,可十四岁就是一品诰命,等到了四十岁是一品诰命,两者能一样吗?
贾史氏是越想越满肚子的牢骚,可偏偏瞧着贾代善眉眼间带着的喜气,尤其是看着她露出来的柔情,似乎还在盘算着要如何如何的游玩,不由得心中幽幽一颤,那为人母的一些愁绪,刹那间就退散的干干净净。
“老爷,你可说好了,到时候可其他混小子都不带,也不能路上又为什么政务犯愁。”贾史氏一脸肃穆的开口,可说到最后忍不住笑了笑,眉眼间也带着些希冀。
“那当然。本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贾代善拍拍胸脯,“好了,不说这个了。婉儿,你去东府看眼珍儿,他听你的,督促着他多临阵抱佛脚,多背一些文章。洛家夫妇都是文化人。等过了这关,叔祖父给他选一匹汗血宝马啊。”
“老爷你这话说得好像贾家拿不出手一样的。”贾史氏听着挺不乐意的,“珍儿有你这叔祖父在,谁敢给他颜色看不成?”
“别气,这就说说,自我谦虚。”贾代善瞅着拉长脸的发妻,微微叹口气。贾史氏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过分重颜面。
先前敏儿的婚事,人就有些不乐意的,他解释了好久,才做通工作。
现在嘛,虽然珍儿是他们隔房的。
可他们两府不说血缘关系,便是利益上共同进退的。况且还有些年龄差距,所以他贾代善还真是把贾珍看做大胖孙子的。
某些男人嘛,诸如他,对于人生第一个,总是没抵抗力的。
第一个大胖孙子,还是唯一的侄孙子,可不是掌心宝贝着。
至于贾史氏嘛,也是喜欢大胖孙子的。珍儿其他不说,嘴巴贼甜的。哪怕后来贾史氏生了敏儿,对于这个侄孙子也是宠爱有加,等有了自己亲孙子,也挂念着珍儿。
“真的,珍儿他叔祖母,知晓你也疼孙子……”
说了些好话,看着贾史氏露出笑脸,贾代善才松口气转身离开。
看着贾代善边走边还在询问仆从,贾史氏嘴角的笑意缓缓变了变,带出了一抹的冷意,“赖嬷嬷,老大确定在睡觉吧?”
“回太太的话,确定。”赖嬷嬷靠近贾史氏,悄声道:“夫子都打点好了。”
“那就好。”贾史氏捏了捏帕子,深深叹口气,“相比老大,老二实在太辛苦了,我这也是没办法。”
老二和老大一样的才智平庸,可偏偏她昔年煞费苦心迎合着老国公转文的心思,打造着政儿会读书好读书的形象,闹得人尽皆知。
可是呢?
谎言说了一万遍,也成不了真。三年前,贾政回金陵参考,连童试也没有过。水土不服用得了一次,用不了两次。
所幸老国公走得早,还有那老虔婆也死了。
贾代善是武将,不是满腹经纶的大儒,为了某些避嫌,也不养幕僚,在功课问题上大多还是信夫子。
只要贾代善这个当爹的相信,其他人谁又敢瞎叽歪,置喙一句?
若是贾代善知晓贾史氏此番心思,非但气炸了不可,但他如今是满怀着喜悦,开开心心朝荣府大书房而去。
一跨进书房院落,贾代善脚步一顿,嘴角抽抽。
作为武将,最基本的要素—耳聪目明。
他听得见自家老二那郎朗的背书声,依稀还能分辨出似乎在背论语,因为子曰嘛。
也看得见自家老大右手手肘撑着桌面,拳头抵在下巴上,左手还捧着一本书,似乎在认真听讲的模样。
但实际上,呼噜声都传出来了。
呵呵。
他就说嘛,哪怕下雪了,太阳还是打东边升起来的。
太阳……
贾代善看了眼不知何时忽然耀眼起来的光照,闪了闪眸。即使抬眸不过片刻,他发现今日的光照格外的刺眼,且不像寻常时,带着诡异妖冶的殷红,连傍晚火烧云都没这般红的诡异。
就在贾代善思忖之计,那一闪而过的红光注入贾赦脑中。原本撑着睡的贾赦噗通一声,直接脑袋磕在了桌面上。
听着屋内的响动,贾代善止住了思绪,眉头拧了拧,脚步加快了几分,但面上却是扳出肃穆冷酷的模样来,挥挥手免了屋内夫子和贾政的行礼,眯着眼看向贾赦。
等了又等,发现人竟然换个姿势,继续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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