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宣旨的赵堂官抑扬顿挫的将圣旨朗读完,俯瞰向匍匐跪地的贾赦,再一次朗声:“来人,抄家!”
声音因为过分的高亢,都隐约有些尖锐起来,且还有气势汹汹的锦衣卫随之而来,刹那间,原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为从江西归来的贾政接风洗尘宴鸦雀无声。前来的亲朋好友鸟雀飞散。不消半柱香时间,偌大的荣禧堂只剩下贾家人,老老小小手足无措,坐立难安,有些甚至仰身便栽倒地,吓昏了过去。
赵堂官见此冷笑了一声。想想着贾家,往前十年,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世家豪门。
开府荣国公贾源,还有其兄长宁国公贾演,两人追随太、祖爷,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因而等太、祖立国之时,兄弟俩一同被封为国公。哪怕一群册封的将领中—四王八公,有四人获得郡王爵,比国公爵高一级。可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贾家兄弟俩联合一起,实力不容小觑,甚至隐隐执四王八公之牛耳。
贾家第二代,宁国公之子贾代化也是出生入死,立下不少汗马功劳。荣国公之子贾代善因缘际会的,平匈奴征倭寇杀罗刹,拓疆千里,被誉为战神,是唯一八公中平承了国公爵位的,真正让贾家执四王八公之首,郡王也其也称弟。
可惜富不过三代。
要说开府老一辈也是有才智的,想着天下大定,盛世文治,便让贾家子弟从文。也算得上目光长远了,执行的也尚可。年长些的宁府第三代贾敬,老老实实的从童试一路考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是勋贵中头一个靠实力中举出仕的。可偏偏随着其父贾代化离世,人守孝过后,非但不去为官了,还袖子一甩,将承袭的爵位让给了儿子贾珍,自己抱着鼎炉,入道了。从此后,宁府便翻了天。
而荣府呢,第三代有一母同胞的两子—贾赦和贾政。
贾赦是嫡长子。这人文武不成,出了名的混不吝,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两点。第一好金士古玩之道。这种风雅爱好,没追随亲爹子承父业的,也没个能耐读书当官,皇帝放心。贾代善虽有遗憾,但也没格外对其高要求,就盘算着自家崽子能够当一太平爵爷,要爵如其表字—恩侯。可贾代善也没想到,后面政局动荡的,贾赦是继了爵位,但却只得了一等神威将军爵。相对于正常的公侯伯子男递减顺序,这爵位是被狠狠削了又削,到末流了。贾家至此是元气大伤。当然,不管怎么样,按着嫡长子继承制,贾赦依旧是爵爷,也是荣国府的家主。可偏偏人还有第二优点—孝顺。孝顺到有些愚。
身为当家做主之人,自己却是居住在马棚,将象征家主的荣禧堂让给了贾政,因为其母贾史氏开口了,让老二住近些,方便尽孝。到最后管家等等权利也被让了出去。
贾政因为是次子,按着祖父辈的规划,是该读书入仕的,起码得跟他堂兄贾敬一般,正儿八经的考官,贾代善对其也要求严格。毕竟次子得靠自己奋斗。可贾政虽说爱读书好读书,但屡落第,最后贾代善无奈,靠着自己救驾有功,临终之前便替子求了个荫蔽的官职—工部五品员外郎,也算让人步入了官场。只不过贾政是十几年了没挪过位置,临老了靠着自己生了个好女儿入宫为妃了,才得以升迁。不过贾政在家因有母亲的偏疼,居住荣禧堂,其妻贾王氏掌控着中馈,管这家。故而,算得上荣府实质性的家主。
当然,不管名义上的还是实质性的,都没什么才干,荣府也自然而然的落败了。甚至到今日还有了抄家之罪。
回想贾家的发家落败史不过一瞬间的事情,赵堂官催促着傻愣的贾赦赶紧接旨,他还是有另外的要事而来—昔年贾代善之所以民间被称为战神,是因为朝廷也给人授予过兵马大元帅之职的。这昔年皇帝夺嫡遗落的虎符据查在贾家。
在一声又一声的催促下,贾赦惶恐不安的接过圣旨,被赵堂官不耐的眼神吓得浑身一个寒颤。先前喝过的酒意早已被吓消散了,贾赦面色有些苍白的看着屋内被衙役从其他各院抓捕而来的老弱妇孺,最后目光带着些希冀看向被家眷围绕在最中心的贾史氏—他的母亲。
莫说从小到大,但是自打父亲离开后,贾家,尤其是荣府,当家做主的还是母亲。
“娘……”声音带着颤抖呼唤了一声后,贾赦迎着过来的眼神,嘴唇颤抖了两下,改了口,瑟瑟不安:“老太太,这……”
“都怪你这不肖子孙!私、通外官,好大的胆子!”贾史氏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贾赦,将心中对着突发的抄家之罪带来的惶恐,都冲着人发泄而去,数落的话语想也不想张口便来:“你打小就文不成武不就,让你爹失望不说,还贪花好色……可万万没想到你现在还翅膀愈发硬了,还敢触犯律法,私通外官,包揽诉讼,毁了贾家!”
在场的所有人闻言神色各异。
贾政听到自己熟悉的声音,恍若溺水儿童抓住了救命稻草,急急忙忙站直身子去搀扶老娘。他原以为是因为自己在江西任粮道的时候被参之缘,可听听抄家圣旨所言,这祸害明明是大房,是他的大哥引起的。
似寻到了主心骨,贾政面色带着和善劝道:“老太太,您消消气,现如今一切都还未查明呢。”
“太太,老爷说得对。”贾政之妻贾王氏,惯被称作王夫人的妇人边说边推了一下自己的儿子宝玉,语调带着些急迫开口:“您不为其他想想,也要提宝玉想想,您还要看着他生子呢,是不是?”
—她的儿子宝玉,那是生而携玉,有大造化之人,打小就是贾史氏的心尖子。有宝玉在,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了。
宝玉神色有些恍惚,喃喃的喊了一声,“老祖宗。”
贾赦闻言,脑中一片空白,愣愣的看着对面二房一家围绕着贾史氏,一副祖孙和睦的模样,面色带着冷意。
“大老爷……爹……”贾琏本也想凑上去宽慰贾史氏几句,在顺带问问个主意。但转念一瞧他爹瘫坐在地,恍若石雕一般,眉头拧了拧,想暂且把人拉起来,大冬日的免得地上受寒,到时候愈发没个头脑可以拿主意。
贾赦被唤回了神,幽幽打量了眼贾琏,缓缓吁口气。随着人带着些欢呼的声音,看向门口的来人—贾家的老亲世交之一,同为四王八公的西平王到来。
现任的西平王是第五代,算他贾赦的小辈了。哪怕是他们贾家被抄家,还是一口一个赦老政老喊得亲切得体。
只见人此刻挂着得体的微笑,劝说了哭闹想当年的贾史氏几句,就对奉旨前来的赵堂倌开口了:“【闻得赦老与政老同房各爨的,理应尊旨查看贾赦的家资。其馀且按房封锁,我们复旨去,再候定夺。”】
赵堂官站起来说:“【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未分家。闻得他侄儿贾琏现在承总管家,不能不尽行查抄。】”
“…………”
贾赦也不算太傻,也懂西平王言行是带着些偏袒之心,想要将二房从抄家中避开。贾赦闻言眨眨,看向坐在楠木交椅上满头花发的贾史氏,眼眸带着些红肿。
正所谓瘦死骆驼比马大,他们贾家到底还是有些旧日情谊在。若只是查抄家产,荣府公中本就也没多少钱财了,但是他的私产还是有些。还是能够让他们一家衣食无忧的。
贾赦正想着,便见北静王也前来了,甚至还带来了帝王的口谕。
“真的?蒙主上天恩,两位王爷的恩典,”贾史氏闻言,知晓老亲故旧周旋,是压倒了赵堂官一行,不会有人借此查抄两房,当下神色一喜,强打精神站起身来感谢两王,“我家这孽障着实不成器。”
说话间,贾史氏眸光飞快的扫了眼摊在地上,看起来呆呆愣愣,神色有些可怜的贾赦,深深叹口气,眼底飞快闪过一道决然。
贾赦昂头的姿势一僵,目光死死的看着贾史氏。刚才那一眼,他没看错,那目光恍若数以万计的利箭,毫不犹豫的刺向了他的胸膛,扎进了心窝,让他血肉模糊,连……连呼吸都有些窒息。
但是……但是好歹作为一个家族继承人,他贾赦还是知晓好歹了。眼下这情况,弃车保帅是最好的选择。
到底罪在他身上,他贾赦混蛋了一辈子,还有个儿子贾琏可以捧灵送终的。
错开了贾史氏的视线,贾赦死死咬着唇畔,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眯着眼看了眼身侧的儿子,将指尖掐进了掌心,让自己保持最后的一丝理智,告诫自己贾家是罪有应得,他贾赦罪有应得。
毕竟证据都被抬出来了。
贾赦眼眸缓缓的看向荣禧堂外被衙役一箱又一箱从各方院落里抄出来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奇珍异宝。这些在阳光下发出熠熠发芒,晃眼的很。
盘点临近结束,北静王面色带着忧愁,看了眼贾家众人,最后望向贾政,问了一句:“【内有借券,实系盘剥,究是谁行的?政老据实才好。”】
“借劵?”贾赦听到这话,眼皮一跳,还没等来得及想明白,就看见他的好二弟贾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一脸无辜的开口:“【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琏才知。】”
此言不亚于晴天霹雳,贾赦面色刹那间白了一瞬,却是一蹦三尺高,怒喝:“贾政,你再说什么?!”
“爹!”
看着忽然间发狂的贾赦,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颤,急急忙忙上前拦劝。
“赦老,有话好好说。”
“贾赦,你既已获罪,何苦这个时候闹事?”
“…………”
一群人推推搡搡的,忽然听得“咣当”一声,就见原本挂着的【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坠落在地。
贾赦一怔,看着匾额上那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荣禧堂”,双眸赤红,想也不想了冲了出去:“祖父!”
这块匾额是开国太、祖爷赐给他祖父贾源的。
匾额上都还有题字。
抚摸着匾额上的小字—定国初年二月书赐荣国公贾源,他还记得祖父说这是祖父给他这个大胖孙子挣来的,他贾赦也要传给大胖孙子……
往事浮现在脑海,这不亚于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贾赦目光带着狠厉看向了贾政。沾着血的唇畔张口喊人,恍若夜间的鬼魅一般,带着些阴恻恻的冰寒。
“贾政!”
贾政被贾赦这番厉鬼锁命的模样吓得一颤,下意识往贾史氏身边靠了靠。
“贾赦!”贾史氏看向被衙役拦住的贾赦,带着些内疚朝两王一拱手,声音压低了一分看向贾赦,咬牙切齿着:“你能不能让我少用些心思。两位王爷念着旧情,已多番帮贾家了。禁用之物,可以声明为贵妃预备的,这借劵,你不担当,琏儿不担当又谁担当?要知道这可是从琏儿房子里抄出来的!”
“贾史氏,我是不是你儿子?”贾赦听到这话,看着人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再也控制忍受不住,毫不犹豫反问:“我之前也想过担当,可老二那乌龟王八蛋竟然推到琏儿身上,这事要绝我贾家的根!”
反手指一指自己,贾赦双眸猩红,“我就这么一条根啊!他要是入罪了,贾琏能够干什么?有罪在身,他还这么年轻,能够干什么?我大房以后怎么办?”
“有我这大房在一日,他老二就永远是老二,名不言顺!旁支!”
看着贾赦如此这番激动,贾史氏环顾了一周,压着心中的火气,想要像往常那般劝导:“以后老二……”
“别提老二,也别提你了。荣禧堂你怎么承诺的,名帖的事你怎么说的,管家权你又怎么跟我承诺的,我贾赦今日谁也不信!“
“我贾赦!”贾赦死死抱住匾额,颤颤巍巍站直了身来,眯着眼看向被两王夹击下有些力不从心的赵堂官开口:“你们主子要知晓什么事情,问我!”
“我贾赦本来就是孽障!”
“哈哈哈哈哈,要死一起死!太太,我孝顺您,可以容忍你拿着我贾赦这个家主所获得的权利代行贾家之事,可现在……”贾赦带着血的手指抚过荣禧堂,“祖父生气了。我要下去给祖父赔罪,你们也要一起。”
“一家人嘛,这样才是同甘共苦。”
在场的所有人:“…………”
三个月后血染菜市场,荣宁两府被问罪,贾家彻底成为过往。
贾赦看着一刀落下,死不瞑目的贾政,哈哈大笑了一声,返回了牢房。看着牵着巧姐儿跪地辞行的贾琏,神色冰冰冷冷,“我们也没什么父子情深的。你带着巧姐儿好好隐姓埋名,重新开始吧。”
说完这话,贾赦也不顾其他,慢慢抬手从容饮下砒、霜,含笑的抬手抚摸着匾额,这匾额……
浑身上下哪都绞肉般疼痛,贾赦吐出一口血水,却是抬手依旧死死抱住匾额。在弥留的最后一刻,他忽然发现这匾额带着些诡谲妖冶的红光,刺得魂魄都似乎生疼起来了。
贾琏看着牢房内久久不再动弹的父亲,带着巧姐儿跪地重重嗑了个头。他爹说对他好,也不怎么好,说不好,却也最后为他和女儿求了一份情,甚至还有一本书—《大周律》。
贾琏安排好女儿后,入牢收敛,目光看着沾着血的荣禧堂三个字,深深叹口气。
时光斗转,三十年前,承安三十年冬,不过初冬,便已是大雪飘飞。
时任京城节度使的贾代善正安排着军务呢,看着乱舞的鹅毛大雪,眼皮一跳,当下神色带着警惕横扫了周边。
战场下来的人,对于危险的触感总比平常人强烈一些的。
这一次,他触感极其强烈。
再三排查军务,确定没差错后,贾代善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回家。刚跨进荣禧堂,还没来得及问仆从,贾代善莫名感觉自己胸口一阵闷疼,随之而来便是左右眼皮一起跳动了。
“老大在干什么?珍儿那混小子是不是不安分偷溜出来了?”
“老二和敏儿他们在干什么?”
“全都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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