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可知，宫中曾有一位贵妃，出身妓寮，卑贱之至，却因倾城容颜名动京城，陛下微服出巡时惊鸿一瞥，便一见倾心，于是他力排众议，迎心上人入宫封妃，只为博美人一笑，大摆宴席，只为供美人水袖一舞，两人缠绵悱恻，描眉研墨，作画吟诗，竟如普通人家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一般，也曾为本朝百姓最为津津乐道的一段帝王嫔妃的佳话。”
“可惜好景不长，最是无情帝王家。大道无私，天子无情，贵妃被群臣诋为红颜祸水，将以倾国，届时群臣上谏，但求皇帝赐死贵妃。陛下罢了三日早朝，后来便传出宫中有巫蛊之患，而贵妃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昔日荣宠一朝覆灭，化为虚无再无音讯......
有人说，当时贵妃正怀上了龙嗣，经此大变身心俱疲，竟流了产，生生疯了......与此同时，皇后娘娘亦有喜了，经几月后诞下了您，自此圣眷恩宠冠绝六宫，风头无两。”
朱色宫墙深深，灰暗逼仄的天空透出一线熹微的光，雨丝微凉，空中弥漫着湿润泥土混合着糜烂花香的气息。一如这宫里，无数被埋葬的香消玉殒的幽魂。
一片清冷静谧中，清隽单薄的少年走在青石砖铺道的小路上，去往愈发罕有人至的幽冷僻处。
冷宫凄寒，细雨如轻絮，裹挟着早春的寒凉，浸湿了空气。伶仃几只乌鸦落在破旧房梁上发出嘶哑难听的哀鸣，似尖利的爪子刺刮着木门，发出撕裂帛锦般刺耳的声响，不祥之兆早已初现端倪。
衣衫褴褛到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发丝缠绕一团的女人坐在台阶上，哼着断续的小调，欢快而诡谲。
她曾经如瀑的青丝不知长了多少虱子，在其上欢快起舞。任谁也瞧不出，这个疯癫落魄如乞丐的女人，便是那曾经一舞动京城的倾世佳人——花贵妃。
“塑一对泥人，一个你，一个我，生生世世永不离呀永不离......”
门外，生锈的铁环冰冷，衣衫华贵的少年踮起脚，用力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宫门，伴着吱呀一声巨响，那尘封已久恍若旧梦的往事，与漫天飞舞的尘埃纷落而来。
天色初霁，日光下，尘埃清晰可见，粒粒微末。
女子怔了怔，被那春日融暖的日光刺了目，许久不见光的日子让她如同暗夜里的浮游生物，许久才得适应。
她转过头来，一双秋水眸，虽脏污却仍难掩的绝世风华，那眸里并不聚焦，空洞而略显迷茫，而又似未经世事的芳华少女。
那目光越过时光的长河注过来，遥遥同他对望。
“四郎，你来看我啦。”女子歪了歪头，眸中绽出惊喜的颜色，整张面庞都鲜活起来，神情天真似那正值芳华的二八少女，不知世事而满心憧憬。
她匆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发髻，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模样滑稽又可笑。她的步子顿了顿，神色忽然黯淡下来，嗓音落寞：“不...不，你不是我的四郎......你是谁？四郎呢？是四郎叫你来看我的吗？”
十岁的少年红了眼眶，长睫微颤，他轻声问：“你是我的母妃吗？”
女子望着五官精致秀丽到雄雌莫辨，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少年，她晃了晃神，眼中似恢复了一线清明：“你是，我的孩子？”她晃晃荡荡地朝少年走去：“我和四郎的孩子？”
仿佛怀揣着一个巨大的惊喜，她小心翼翼，却又不敢置信，生怕眼前的少年是一场一触即破的幻影。
她在他身前站定，眸中水汽氤氲，唇畔含笑，温柔十分，声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少年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曾经冠绝六宫的女子眸光温柔，轻轻一笑，依稀倾城风华，满树桃花开。
屋檐上的乌鸦发出嘶哑凄厉的叫声，忽尔扑棱棱着翅膀飞走了。
女子愣了愣，仿佛被打碎了梦境，眸色又惘然起来：“我和四郎何时有的孩子？不对，四郎呢？四郎怎么不和你一起。”
她唇里念念着，忽然一笑，平静又诡谲：“四郎不要我了。”
“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死了，早就死了！”她的笑越拉越大，眸光一厉，便上前掐住了少年的纤细的喉咙。
乌云飘了过来，天色忽然黯了。
预期里母子重逢的拥抱骤然化为死亡的亲吻。毫无防备的少年不受控地仰起头，窒息的感觉涌上来，胸腔里稀薄的空气一点点流逝去，他修长优美的脖颈在墙上打下阴影，宛若一只濒死的天鹅。
与此同时，紧阖的宫门却在今日，伴着轰鸣与嘈杂，又一次打开。宫人们簇拥着凤冠盛装的尊贵女子，踏入这许多年不曾见人烟的冷宫。
“且勿让这灰尘呛着了娘娘，没半点眼力见儿的，仔细剥了你们的皮，还不快扇风！”
“呀，娘娘凤体初愈，可不能沾了晦气。”几个地位高的管事姑姑一手拿着帕子掩住口鼻，一手吩咐指挥着，底下的宫女太监即刻忙活起来，宛若在赴一场盛大的宴席，粉墨登场。
“哎呀！”有人转首看见了被掐住脖子的少年，惊叫起来：“快把那发疯的贱妇拉开，当心殿下安全。”
皇后蹙眉，曼声唤道：“碧慈。”
一个青衣的婢子应声，趾高气扬地站出来，一张尚算清秀的面容却是一脸尖酸刻薄，她挥了挥手。
几个力气大的太监即刻冲上前，一把扯开女子，力道之大让那女子径直跌在地上，如一块破布被人弃如敝屣。
“呵，”名唤碧慈的婢女嗤笑一声，倾下身去：“怎么了我的贵妃娘娘，怎么这么狼狈？”
“不对，是我的好姐姐。姐姐？你以为你对我好，把我当亲妹妹，我就该感恩戴德忠心于你？我好感动啊！收起你的虚情假意，可恶心死我了。你以为我真把你当姐姐？我虽是清贫人家出身，可你一个窑子里千人骑万人枕的烂货，凭什么处处高人一等？凭什么！”婢女忽然高声叫唤起来，嗓音尖锐刺耳，她的胸脯因为情绪激动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碧慈深吸几口气，平静下来：“你看看你，如今这模样，真可怜啊。”她眼睛通红，清秀无害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戏谑嘲讽的笑。
女子额角被石子擦破出了血，妖冶的红蜿蜒而下，滴答落在地上，猩红鲜艳。她抬起头，对身侧的婢女置若罔闻，目光茫然而空洞，形同鬼魅。
碧慈对上她无机质的目光，心里发慌，吓得瑟缩退后一步。
女子的目光扫过庭内忽然出现的一干人等，宫人，太监，皇后，神情漠然似看着一群形状各异的石头，最终落在不远处经人搀扶着的少年身上。眸色几经变幻，她喃喃道：“...死了，早就死了。”
而后她扯着自己的头发，疯魔了一般又哭又笑：“四郎，四郎，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宛若一场盛世哀歌，潮水般倾涌又如潮水般悉数隐退。
少年喘着气，近乎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劫后余生般，心脏的跳动声一下一下，都清晰可闻。而他望着那形同疯魔的女子，四周嘈杂不堪，纷纷扰扰，却仿佛都离他远去。
他甚至已经无暇思考，女子为何突然发狂，而皇后，又如何会陡然浩浩荡荡地出现在此刻。
“皇儿......”皇后拖拽着华贵的宫服，纤长的指轻柔地抚上少年脖颈上那一圈被勒出的红色，他方才觉出那火辣辣的疼。
伴着女人指腹冰凉的触感，以及蓄着长长指甲嵌入肉中的刺痛，少年只觉如堕冰窖。仿若一只毒蛇缠绕在身侧，朝他咝咝地吐着信子。
“莫怕，没事的。春瑾，带殿下去看看太医。”女人从未待少年如此温柔。这曾经是少年梦寐以求的些许温存。可在此刻，这份温柔却如此不合时宜。以至于少年连原以为的受宠若惊也无，只余阵阵颤栗。
女人抚了抚发鬓，从容优雅步步生莲地走向台阶上状同疯子的女子，她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摆足了胜利者的姿态，唇角勾起一抹轻慢的笑：“我的好妹妹，梦也该醒了，你当你的四郎，可还记得你么？”
几个宫人搀着少年，状似关心，实则强硬到近乎半推半拉地把他拖了出去。
宫门最后阖上的那一瞬，少年只看见台阶上对皇后恍若未闻的女疯子哼着悠扬欢快的小曲，抬起头，目光同他遥遥对上。那双眸里烟岚散去，带出一点苍凉哀伤的清明，与为人母，隐藏至深的慈悲温柔。
“塑一对泥人，一个你，一个我...生生世世永不离啊永不弃。”
远处，谁的歌声渐渐消散在风里。
“啊！”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划破宫墙之内的宁静。
一截带血的小指被吐在地上，献血淋漓触目惊心。十指连心的剧痛让皇后再维系不住尊贵而目下无尘的模样，她似撕破面皮的恶鬼，面容扭曲，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来人，把这个贱人给本宫抓起来！上刑！”
冷宫又恢复了凄清寂寥，乌鸦落在房檐上，歪着头看着地上的一滩殷红的血迹。那个唱着小曲的疯女人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风摇翠竹，飒飒作响。而庭内空无一人。
几日后。
精致的暖炉内正燃着上好的沉香，烟雾袅袅。
衣裳繁复华丽的女子斜斜倚在榻上，面庞苍白，容色恹恹。
侍女站上前，恭恭敬敬地汇报道:“娘娘，槿芳那个吃里扒外心怀不轨的贱婢在狱中，正在上刑。”
“嗯。”却是连一个眼神也欠奉。
“听说殿下染了风寒，已缠绵病榻数日，娘娘可要去看一看？”碧慈察言观色，上前端茶送水，似不经意地提到，眸光却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后。
皇后掀了掀眼皮，冷冷道:“不了。看见那张脸本宫就心烦。”
染着蔻丹的指甲如同抹了殷红的血，她摩挲着手指，不意瞥见那根包扎好的断指，面色更是一沉:“本宫在想，不如把那小杂种送出宫去。”
“近来宫里不是来了个道士么，什么求仙问道呼风唤雨，闹得甚是玄乎，皇上宠信得很。看咱们这太子殿下身娇体弱的，动不动便得病个十天半月，怕不是落下了病根。不如跟那灵山老道上山学艺去，沾点仙气，没准，就还治好了这陈年顽疾。”
如此，也眼不见心不烦。
碧慈皱眉，劝阻道:“这只怕不妥。殿下，到底是您的孩子，也是太子啊。”
“不，”皇后勾了勾唇，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他很快，就不是了。把他送上灵山，最好是，永远也别回来了。”
碧慈微怔，眸色微闪，很快反应过来，给皇后斟好了一杯茶。
她垂下眼睑，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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