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冬,空气里仿佛都含着冰渣子,天冷的厉害,一呼吸,便是刺入肺里的疼。深宫里的空气更是泛着些许难闻的潮湿意味,伴着那刺骨寒意,丝丝缕缕从骨头缝里渗入四肢百骸,难捱得紧。宫女们行至路上,只觉冷意如一条滑溜冰凉的蛇钻进了身子里,都不由裹了又裹了身上的薄袄,快步走着,搓手呵气,只盼着这该死的日子快点过去。
却更别提,一个不足七八岁的小孩子,裹着那么一件薄毯,在荒凉的宫殿里,又怎么安生。
槿芳看着尊贵的小太子在榻上蜷成小小一团,控制不住地发抖打颤,嘴唇都冻成了青紫色,心下不由起了恻隐之心。
到底是亲生骨肉呀,打下骨头粘着血肉,这皇后娘娘又是如何忍心?便是犯了哪般大的错,也不至于让孩子一个人关在宫殿里挨饿受冻。
却说城外的穷苦人家,对于再不受宠的小孩子,都不会只给他一条薄毯度冬的。
孩子抬起透彻湿润的杏眼,猫儿似呢喃出声:“姑姑?你来啦?...母后原谅我了吗?”
槿芳咬了咬唇,忆起皇后在燃着暖炉的华贵宫殿里漫不经心撂下的一句:“去看看那小杂种死了没。”勉强勾出一个笑,改口道:“娘娘让奴婢看看殿下可还好,天越发冷了,娘娘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疼殿下的。”
孩子垂下眼睑,露出一点点抑制不住的雀跃笑意来,似十分欢欣,却又小心翼翼收敛住:“我知道的。烦请姑姑告诉母后,我很好,勿需挂心。”
年轻的宫女无端想起家中缠绵病榻却乖巧懂事的幼弟,一别经年,宫墙相阻,早已没了联系。
那时候她不是槿芳,是城西村何家的长女,单名一个芳。何家清贫,而她的幺弟年幼备受宠爱,又先天不足,是个药罐子,掏空了家中本就不多的积蓄。父母难以为继走投无路下,便起了把她卖入宫做宫女的心思。
人非圣贤,何况一个乡野女孩,心眼或许还不如针眼大,若说丝毫不怨恨,是不可能的。
她入宫前与幼弟所见的最后一面,父母把那孩子瞒得严严实实,只告诉他姐姐要出一趟远门。
临行前,她穿上母亲为她新制的漂亮干净衣裳,起了将一切告诉那孩子的报复心思,欲让其受尽良心煎熬,日夜难安。
而那孩子却先她一步轻轻扯住了她的衣袖,说悄悄话一般同她耳语:“阿姐,我知道的,你是不是要出嫁啦。”
少年因久病缠身的苍白脸颊上露出一个小小的浅笑,湿润黑亮的眸子掠过一抹狡黠与调皮。
千万恶毒如刀子的话语哽在喉咙里,噎得何芳霎时如心间被扎开了个小口子,呲呲地向外跑了气去。
这还不够,少年握过她的手,把一个温热的小物件放进她的手心里。何芳凝神一看,发现是娘亲手给他缝制的护身符,用了这许多年,却还尚且崭新如初。她下意识地便要推拒。
少年却执意地塞进她手里,推搡之下,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她忙去轻轻拍着少年的背。少年好些了,又才边咳边轻轻说:“我没事的,阿姐你放心好了...没有什么...可以送...祝阿姐此去,一生安乐无忧。”
可是一入深宫深似海,这宫里,哪有什么安乐无忧。
槿芳睁开眼,发现当时幼弟的干净而内敛的笑容,竟是与眼前这小太子,如出一辙。她眼眶微红,抬手揉了一把脸。
“好。只是若殿下染了风寒,娘娘那时却要怪罪奴婢。奴婢去给殿下端碗祛寒暖身的热汤来。”说罢,女子重新挂上一个公事公办的笑,不给孩子反应的机会,欠身匆匆而去。
她从胸口处摸索出一个小小的温热护身符,上面不算细密的针脚勾画出一个“何”字,虽不时缝缝补补,还是能看出年月侵蚀的破旧。
寒风瑟瑟,风干了她脸上的泪迹。
慢慢,天天的探望就成了习惯,顺带夹杂一些私货,什么糕点热汤诸如此类。次数多了,槿芳也就和怕生的小太子熟悉起来,每次过去,小孩子都是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欢喜雀跃:“姑姑,你来啦。”
两人相处融洽,虽身份地位若云泥之别,但却亲密如姐弟,在冰冷的深宫中互相汲取着温暖。
可是,冬去春来,随着年岁渐长知事,又听到许多风言风语,被冷落的小太子终于忍不住问槿芳:“姑姑,母后是不是很讨厌我?”
“怎么会。”
“可她都不来看我。”
“皇后娘娘掌管六宫,事务繁忙,总难拨冗来看殿下。”
孩子咬唇,杏眼氤氲了水汽:“可她一次也没来看过我。她一定是,还在生我的气。我真的知错了,你告诉她,我再也不会了,以后一定乖乖听母后的话,好不好?”
槿芳心疼,半晌没说话。
孩子又轻声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可他就像被遗忘了一样,关在这个不起眼的偏僻宫殿里,默默无闻。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生他呢?
今天是...二月初九。
槿芳忽然想到什么,联系到一些宫中秘闻,恍然间遍体生寒。
皇后对太子的苛待,那一声声小杂种。八年前的二月初九,那震惊宫闱的巫蛊案,曾经宠冠六宫的贵妃一朝入狱,被贬为庶人...于此同时,经年无嗣的皇后诞下太子,可谓有人欢喜有人愁。而据说,当时贵妃娘娘,也是正怀着身孕,只是在狱中,生生流产了。
可事实当真如此么?是流产,还是......
那么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萦绕着多少冤魂,槿芳不愿去想,可这孩子,是无辜的啊。又凭什么一出生就沦为牺牲品,成了仇人的孩子,与生母生生相隔,还要认仇为母受尽苛遇。
“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殿下,不是的。”她拭去孩子脸上的泪,紧紧抱住他。
她只是这深宫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无力改变什么,做不到什么翻云覆雨,还小太子一个青天白日。可是她有权告诉他真相,总有力所能及之事,可以去做。
于是她不动声色偷偷去查宫中秘闻,一步步走近真相,离的越近,越觉悲凉。她也明白,事情一旦泄露,自己必然没有什么好下场。安安稳稳了小半辈子,一眼望得见余生,或许就腐朽在这深宫之中,而她孑然一身怀揣一腔孤勇,竟无畏无惧。走不了回头路了。
几年后,长成少年的孩子,偷偷去往冷宫看望那“惑乱宫闱”的罪人,昔日的花贵妃,他的生母。槿芳在皇后身边已略得宠,给少年牵桥搭线,却不意被眼红她的人捉住了她的把柄,邀功行赏般押着她去见了皇后。说其妖言蛊惑太子,离间皇后与太子的母子情谊。
皇后勃然大怒。
槿芳伏首认罪。沉重的铁棒打在身上,一下一下,仿佛没有尽头。她意识昏沉里,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病弱苍白少年的笑。
祝阿姐此去,一生安乐无忧。
想要安安稳稳度日一辈子的宫女,被卷入宫闱秘事里,酷刑加身。可她不悔,只是如果能回去,回到家里,或者从不曾来到宫中,虽然清贫一生,是不是就真的能一生安乐无忧了呢?
终是奢望。
身上的毒打忽然停下。忽远忽近的脚步声与人声嘈杂。
“娘娘,殿下在冷宫里!”
“那杂种......都跟本宫走,去会会旧人。”
“那她怎么处置?”
“丢到狱中。”
小殿下...一颗心尚未放下,槿芳便先自陷入了昏迷之中。
槿芳再没能见到小太子。身在狱中,却先见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太子的生母,那曾经冠绝六宫的贵妃。
那疯癫如女乞丐的女子被数个宫人押进去,忽然平静下来,温和道:“姐姐可还好?”
“疯女人!娘娘金枝玉叶,你竟敢以下犯上,咬断娘娘的指头!”
“你等死吧!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都不能偿你之罪。”
“哈哈哈哈哈。她活该,她活该。”女子闻之大笑,快意欢畅至极。
几个宫人们狠狠踹了她一脚,她顿如破布般跌在牢狱中。
女子拭去自己唇边的血,盈盈跪下,礼数周全。她声音轻柔,却蓦然让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祝姐姐,皇后娘娘,幸福安康,万寿无疆。”
次日,女子横梁上吊,安然赴死。一代倾城佳人,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烂泥后,终于默默无闻死在了牢狱中。
槿芳目睹了全程,心神震撼,满心凄苦。从此以后,那小太子,便是真的孤身一人了。
而她日日受刑折磨,也形容枯槁,日渐萎靡。不知过了多久,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忽然亮起了一丝亮光,一青衣的清秀宫女出现在她面前,正是那皇后面前颇受宠爱的大宫女碧慈。
背信弃义之人,曾经是花贵妃的宫女。她素来看不惯这趾高气扬的碧慈,只觉这人的心早就黑透烂透。
却不料碧慈只是看着她,神色几分悲悯。
“你走吧。”
“走...”
“这些年,还得感谢你对殿下的照顾。”
“装疯卖傻,我着人遣你出宫去。娘娘受了这许多年委屈,终于得了解脱。虽是看错负心人,那狗皇帝总算还是心怀愧疚,难忘旧情,他已布置好,身死之后,便让太子即位,把暗卫一应都传给他。蒋家势大,天家又怎么看得过去,任由外戚专政。呵。痴心妄想。”
槿芳听不大懂,却依稀明白,这碧慈,或是忍辱负重多年。
“那,小太子呢。”
“不日后,便要去灵山学艺。皇上本意是让他避避风头,那女人也是不想见他。”
“好,好。离开也好。”槿芳笑着,落了泪:“此去,便是诀别。还请姑姑,帮我把此物,转予殿下。”
手心翻开,是一块破旧的护身符,针脚细密,却都是真情。
兜兜转转,终于可以回乡。
而那个孩子的路,还很长很长。必是崎岖艰险,满路荆棘。
惟愿惟愿,天各一方,各自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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