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壹.梦魇

    “将军为何不摘面具?”那人曾随意折了枝梅花,状似不经意地问他。

    他只垂首,不答。骁勇善战的一尊杀神,却如多少年前的一个孩子,做错了事被抓包一般负手站着,忽略那青面獠牙的面具,看去竟有几分委屈。

    许久,那人嗓音无奈,竟是春风拂柳般的温柔和纵容:“那便罢了。也挺好看的,便戴着吧。”

    为什么不愿意摘面具?

    不愿他看见他眉心的深重杀戮所带来的戾气。

    不愿他发现曾经那个少年早已天真稚气不再。

    不愿他俱他怕他恶他,说到底,那战无不胜宛若神话的鬼将军,也不过一个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的普通人罢了。

    就好像平了匈奴后,卸甲归田,再取下面具,那染了无数鲜血的杀神,便不是他。那幼年便被笃定的宿命,所谓天煞孤星,便永不会降身。他仍是他的小师弟,仍是那个懵懂无知,天真犹存的少年。

    师父让他下山务必莫惹杀戮血债,沾染种种业果罪孽,到头来害其自身,道门十余载清修毁于一旦,种种因果偿还,劫难应验。可届时天子初登基,天灾人祸,朝野动荡,他又怎舍得做个世家纨绔子,看那人拖着寒疾的身子,御驾亲征

    时也命也。于是边塞苦寒,他来去,万千业果,他来负,尸山血海,他来渡,千里江山,他来护。只求...只求什么呢?不过终是妄念。

    于是那面具像是和他长成了一体,自十六岁出征,便几近再不曾摘下。流言蜚语不断,说他战中受伤毁容者有,说他面目阴柔女气只能靠鬼面遮掩者有,说他鬼面妖邪,恐为附身者亦众。众说纷坛,却从无人能盖棺定论。

    御史台闲着没事干的谏官们抓住把柄,字字诛心之言,骂他不知礼数,罔顾人伦,辱他竖子跋扈,目无尊上。

    那人却置若罔闻,一盖不睬,只百般纵容。

    该赏赐的照赏赐,该铺张的照铺张。

    他被娇纵得得不像话。戴着面具上朝,提着佩刀入殿。与朝堂格格不入,却让人无法忽略。盖因铁马冰河入梦,杀戮如影随形,手握刀柄早已成了习惯。

    直气得那些个谏官们吹鼻子瞪眼,直叹君臣无道,礼乐崩坏,连妖邪祸乱朝纲的言论都出来了。

    百姓们对此倒是津津乐道,一边是万人敬仰年少成名的将军,一边是初登基欲展宏图的年轻帝王。传言二人年少时,还曾一同在灵山求学问道,有着师兄弟的渊源,下山后君臣间如云龙鱼水,怎堪不是一段佳话。

    他却不自主,又生了妄念。或许是贪念那几许温柔,或许是劫难迟迟未至,又或许,是压抑过久,终成心魔。

    最后那年出征,皇宫大办行军宴,天子开怀,醉醺醺然,将军搀扶其入殿内。

    “师弟身量越来越高了,再过不久,便要超过我了。”那人醉了酒,神智不清,连君臣之礼都悉数忘却,流转的潋滟波光里,心跳忽然就漏了一拍。

    不知是为那句久别经年的师弟,还是那翕动的红唇,那人身上幽幽冷香缠绕着的清冽酒气。他年少征战,军营生活过惯了,烈酒入喉不过如人饮水,不说酒量绝无仅有,也是几无醉过,此刻,却不禁有些微醺。

    那人浑然不知,兀自伸手来碰他脸上的面具:“你总戴着这面具,我都快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了。”

    他退后一步。

    却闻那人朗声笑开:“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再丑的样子我也见过了,这时候倒跟我怕起生来......你也快到了及冠之年,此战凯旋归来,一切尘埃落定,师兄便给你办及冠礼,好不好”

    他的师兄醉得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像是把这些年为君主高高在上端的架子都放下,露出撒泼无赖的本性来,执着他的手不放。

    那温凉的触感,却如簇簇野火升腾,顷刻要将血气方刚的年少将军烧个干净。

    那人犹在絮絮念着:“我说啊,你小时候长那么好看,虽然比我差了一点。但是像你师兄我这种从小好看到大的人毕竟不多,像你,长残的危险就很大。但是没关系,看中哪家小姑娘尽管和师兄说,师兄抢也给你抢过来。我的师弟,谁敢说不好......”

    他抽了抽眼角,被那花孔雀般的自恋言论闹得没脾气,却被当今天子那土匪似的流氓论调气得窝心又窝火。

    不待那火气漫上心头,又听那人低低言语:“仗剑走天涯,共饮江湖酒,终究是我食言了,是我对不住你。可是你就这么赌气,连让师兄看看你如今的模样都不给么?慕子晔,你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年少时的时光纷至沓来,原来不只他一人记得。

    那,是否也并非就是一厢情愿

    他的心蓦然就塌陷了一块,柔软得不像话。心跳得也不像话,只孤注一掷般,他反手扣住那人的手,未褪去少年清朗的嗓音略微沙哑:“真想看”

    那人措不及防,只怔怔点头,平日里总显得狭长的桃花眼微睁,竟如微圆的杏眼般,平白添了几分无辜。

    “师兄...那可别后悔。”

    “真长残啦...唔!”

    天子耍酒疯的机会被截了胡。

    黑色劲装的青年倾身,蜻蜓点水般吻上那肖想许久的唇,竟是桃花瓣般柔软,清甜。

    终于大逆不道,以下犯上 。

    黑衣红绸,墨发交缠。

    浅浅呼吸声中,伴着清脆一声响,青面獠牙的面具落在了地上,碎成了两半。

    可他到底是棋差一招,赌错了那一局。

    翌日,城墙下,将军率将出征,从寒霜凝露等到日光初升,那一袭明黄色身影,终究未至。

    大漠黄沙,血光漫天。

    千军万马如蝼蚁遍布,在以空旷荒漠为底的棋局上,尽情厮杀。

    人人都杀红了眼。

    头颅断肢四处堆积成山,鲜血淋漓,宛若人间炼狱。

    “将军!此次行中必有奸细,军机全数泄露!快撤退!”

    “我军军纪森严......若说奸细,只有那个监军最为可疑...”

    “那监军...可是陛下亲信?”

    黑甲玄衣的年轻将军手起刀落的身形一滞,电光火石间便是一支羽箭险险擦过脸颊,霎时便见了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所有蛛丝马迹,矛头直指那皇座之上的九五之尊。

    “我不信。”

    黑色的眸里墨色翻涌,声如喋血。

    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三年,换来的,只是一场鸟尽弓藏,兔死狗亨?

    【待得此战凯旋归来,我便亲自为你办个及冠礼......】

    困兽之斗,迷雾重重中,谁为执棋之人?

    既是如此......一身肃杀的年轻将军咽下喉中腥甜,声音冷硬似铁:“杀!杀出一条血路来!”

    时年,鬼军与匈奴最后一役,于大漠月牙湖旁,折戟沉沙,鬼军因奸细之故处于劣势被围剿,却个个以一当十,悍勇异常。故而整整三天三夜,鬼军最后虽近乎全军覆没,主将坠崖尸骨无存,匈奴胜了,但也不过是惨胜,根基几近毁坏殆尽,卷土重来也得休养生息数十年以后。惨烈的战争终是带来了太平盛世。有人言那鲜血染红了整个月牙湖,是以那一战,也称血月之战。人们唏嘘叹惋,哀痛不已。却亦有心怀不轨者,如愿以偿欣喜若狂。

    不久,同年冬,宁王府因通敌叛国获罪,满门抄斩。

    路畔芦苇依依,人们闲谈话语散在风中,随年月逝去,共江水东流。

    “宁王府树大招风,终于还是倒了......”

    “那日鬼将军身殒,匈奴却退了兵。却说是宁王府通敌叛国?”

    “嗨,谁知道呢?这株连九族之罪,怕不是只为了斩草除根......”

    悬崖边,绝境之处,万丈深渊。

    雪地里,血花飞溅,刺痛人眼。

    风挽蓦地睁开眼,庭院里竹林飒飒作响,一派安详静美。仿佛那隔着血海深仇里的刀戈铁马,不过黄粱一梦。

    少年正要为他披上外衫,见他苏醒,才放下了。

    “十九,往后行事莫再那般莽撞,冲撞了庆安王。”

    还不是那家伙自己没个正形儿!

    “好。”少年心中忿忿,终于还是压下。

    白衣公子摇了摇头,垂眸望着眼前的棋局,落下一子。

    刀疤脸的汉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将...公子。”

    “你总还是叫不习惯。”风挽拾起一颗棋子,淡漠的脸上浮现几分笑意。

    汉子低头,虎目里闪过复杂之色:“属下知罪。”

    当年那一役,鬼军折损大半,余下的无不是从地狱爬出来的孤魂野鬼。他那孪生兄弟,舍身挡刀,也折在了其中。虽说战场上生死早已寻常之事,但沦为权力倾轧的弃子,怎也不甘心。总要一一讨回来。

    “庆安王那边如何?”

    “王爷说有事要和公子当面详谈,三日后烟青楼。”

    “嗯,可别是本末倒置了。”嗓音带笑。

    “公子经年精心布置,终于......”

    风挽轻叹一声:“不,尚未到时候。”

    烟青楼,当今最大的情报汇集之处。表面沉迷遛鸟书画不学无术的庆安王,府中暗养的军队,日益败落龙卧浅滩的纳兰家。

    如今这朝堂人心不定,虽为太平盛世,却不过浮于表象,其中早已腐朽中空.....

    “我还要进宫一趟。你且先去吧。”

    “是。”

    日光温暖,风动竹林,汉子已然无了踪影。

    “十九。”

    “在。”

    风挽翻开掌心,一只破旧的护身符显露出来,依稀可见针脚细密,是一个“何”字。

    “找苏妈妈帮忙,去查查这个,有何渊源。”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