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壹.前尘

    “此子乃天煞孤星,一生克尽亲友,招致满门血光之灾。少年时便煞气深重,而后虽权倾天下,但终身孤寡,孑然一身。唯有一法,不如暂且避世,束发之年前,不得入这尘世,或可避免祸患。”

    许多年前,是谁的一语成谶,道破天机。而多年之后,劫数一一应验,到底是天命难违,抑或是事在人为?

    “不,不要,我儿...咳...咳咳...你们怎么这么狠得心啊,那是我的儿啊......”

    孩童迷惘地看着重重阖上的大门,听着府内娘亲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与哭声,声声泣血。他攥住仙风道骨的老道的衣角,一步三回头。老道叹了一声:“走罢,小儿,随我上山去。这红尘羁绊呀,如何舍得,断也难断...”

    前尘往事如梦似幻,却道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银瀑,仙雾缭绕直插云霄的高山。当是世外之境,流水潺潺,琴音渺渺。

    红衣如火的绝丽少年,在亭中抚琴,十指纤长翩飞如蝶。一曲罢了,回眸一笑,日月光华悉数敛尽,山河失色。

    一眼误终生。

    那人笑言,少年嗓音清冽微哑:“师父是个管收不管养的。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师兄了。”

    稚子无知,山中初见,只觉惊为天人。

    灵山从此多了一个山大王的小跟班,寂静仙山也由此多了些许人气与热闹,钟灵毓秀的青山绿水间不再只有虫鸟相鸣,琴音流水,而时常响起“师兄”的唤声,惊起一片林中鸟。

    山中有灵兽,美名其曰七彩凤凰,尾翎生七色,光华流转,其貌昳丽。然而他却知道,这七彩凤凰肉质更为鲜嫩美妙,入口即化,实乃不可多得之神物,更是灵山之主所放养在山中之宠,稀罕宝贝至极。只却被大逆不道的徒儿们捉了佐料入味为果腹之物,当作野鸡作为荷花鸡,师兄弟俩吃得满嘴流油,有一日被抓个现行,直气得那灵山之主吹胡子瞪眼,世外高人的仪态尽失,险些当场厥过去。

    “师兄,这便是传说中的野鸡?它飞得好快,怎么捉了吃啊?”

    “自然,你且仔细看着,这便是一种修行,人生百态,吃喝拉撒,都是修行,你自己领悟便是。”

    “修行?轻功?”

    “不错,人道是飘忽无影,踏雪无痕,我们这便是飞在林间,悠然取物。”

    “呃,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啊,简单来说,就是哪天咱师兄弟俩把这山上的野鸡吃的差不多了,我们这轻功也就臻至化境了。”

    “待到那时,学成下山,我们师兄弟二人,便仗剑走天涯,共饮江湖酒。可好?”

    “好。”

    他犹记得那荷花鸡在舌尖味蕾绽开的美味,红衣少年如山中精魅,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拎着那七彩尾翎的鸟,倚在高枝上,半阖的桃花眼波光潋滟,唇畔笑意如一汪春水,悠悠然然荡开,兀自醉了人心。所谓美酒佳肴,当不外如是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山中花开花落,几载匆匆而过。漫长又美好,那是他一生从来未有过的欢喜时日,以前没有,以后怕也不会再有。相濡以沫,细水长流,那些琐碎的时光,却成了他后半生,所梦寐以求,穷极一生也无法企及的美梦。盖因时如逝水,永莫回头。

    当漫山遍野的“七彩凤凰”变得鲜有踪迹,灵山之主的胡子都气掉了一把又一把。也是他上灵山的第四个年头。

    那曾经笑着同他说,学成下山后,“我们师兄弟二人,仗剑走天涯,共饮江湖酒”的人,忽然便要先他一步,下山去。下山入那红尘俗世之中,为那金銮殿内,万臣朝拜坐拥山河的天子。他才陡然发觉,一直以来,自己竟对这人一无所知。

    而两人之间的距离,竟如天堑,分明又残忍。

    那是他第一次对那人生了怨气,像个小孩子赌气一样,接连两天对那人视若无睹,以单方面冷战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愤怒不满,幼稚得很。而那人仍是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唤他师弟,看去与往日并无不同,从始自终闹别扭不懂事的只有他自己一人。

    幸在,不久他便敏锐地察觉到那人似乎情绪不高,也烦躁得很。三天两头时不时跑去林子里晃悠造得鸡飞狗跳就罢了,不但让仅存的几只七彩凤凰害怕得眼泪花花恨不能飞上天去住,更是对他们那本来就没多少威信可言的师父恶作剧愈发得变本加厉,可怜老人家辛辛苦苦刚粘上去的几把胡子一夜之间均消失不见,比毁尸灭迹还干净。

    那已经不单单是一个“闲”字可以概括的了了。

    对比他那师兄平常的恶劣脾性,算是恶劣得十分暴躁了。于是他在端着架子冷眼旁观横眉冷对那人的同时,终压抑不住少年心思,心底忍不住生出一丝隐秘的雀跃: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他是不是,也舍不得,同我分开?

    不及他细想,那人便忽地染了风寒,一直带有的寒疾也一并在那年冬日复发了。他始终记得那一年山上的梅,雪白中一点朱红,红得似血,似那人病中苍白面颊上涂朱似的唇。

    他所有向外对敌的坚不可摧的倒刺与盔甲,在那一刻便悉数溃尽,向那人露出柔软的内里拥抱他,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妥协。

    那人缠绵病榻数日,甚至枯槁得脱了形。他亦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数日。而他趁那人安憩时,伸手抚着他苍白无血色的脸颊,心疼之际竟还生出些晦暗心思。只盼着这人病得再久一点,再重一点,便不要下山去做那劳什子皇帝,由他就这么照顾着这人,一生一世。

    然那人终于还是在半月后下了山,即使并未大好。他去问过师父,为何师兄非下山不可。白眉长须仙风道骨的老道悠悠答:“他本便是这红尘之人,割舍不断的因果羁绊,命中有劫,亦是命定之人。”说着老道欲捋一捋自己胡子,一摸却是触感光滑如凝脂,却正是那下山的“命定天子”送他的最后一份大礼。

    老头子霎时气得跳脚,世外高人的包袱转瞬丢了个干净,他怒吼着冲山下大喊:“娘希匹的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还我胡子我弄不死你!!”

    而本该下山的罪魁祸首正在树影憧憧的不远处笑得肆意,只差没前仰后合。他早已眼尖地发现了那人,见此,对上那人潋滟眸光,也不由笑开。

    老道见状,也差不多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翻了个白眼,总算泄了气,只一跺脚,嘴里骂骂咧咧道:“你们这师兄弟二人,尽是个不省心的,当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走走走,都走了,也好给老头子我一个清闲,还能多安享几年的寿命。”

    于是待那人下山之际,他轻轻拥住那人,半开玩笑般,抬头望进他眼眸深处:“师兄,等我。”

    三年后,他学成下山。家中唯一尚有几丝眷念的母亲早已在他下山前一年病逝,终究阴阳相隔,生生错过。

    而两人再见,已是在朝堂之上。昔年亲密无间的师兄弟二人,却是一人龙袍加身高高在上,另一人在殿下下拜行礼俯首称臣,却甘之如殆。

    时年,边境匈奴屡屡来犯,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帝勃然大怒,怒斥朝中无人。意气风发年轻恣意的慕家小将军站上前,眸如点漆,俊美锐气的面容如一把出鞘的利刃,闪着寒光。他拱手,直直望进天子眼眸,铿锵有力的少年嗓音回荡在殿内。

    “陛下,臣请兵戍边,驱除匈奴,光复河山。”

    天启一年,十六岁的慕子晔学成下山,彼时外敌汹汹来犯,边境受侵,塞北王节节败退,几座城池拱手相让,铁蹄所过之处城破人亡,生灵涂炭。

    天启二年,宁王府宁王重病在卧,慕小公子自请为少将军,远赴沙场。

    天启四年,慕子晔三年征战,带领出一支鬼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多番命悬一线,败退外敌,连连大捷,夺回几座城池。

    ———也曾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

    西北苦寒,大漠黄沙。

    边塞的吟游诗人挎着单薄的行囊,在黄沙漫漫,风沙席卷间举步维艰,踽踽独行。

    他自风沙弥漫间,睁开一条缝的狭窄视线里,模糊辨认出一帜随风招摇的小旗子,上书一个大大的“茶”字,竟是在不远处有一个驿站茶摊。流浪诗人舔了舔干裂的唇,又吃进些沙子,他却如一个沙漠中迷途之人觅得绿洲,已无暇顾及些什么,眸中陡然迸出惊喜的光。他已近三天没喝水了。

    “来来来,干干干!”驿站已围坐了不少人,乍望去黑压压一片,拥挤热闹满满当当。走得近了,才发现是身穿盔甲腰环佩刀的将士们,这些历经沙场的汉子们有些脸上划过可怖的疤痕,却都如淬血开锋的兵刃,带着浓重的杀气,气势慑人,教人不可小觑。此刻一个个正大刀阔斧地坐着,豪爽地拼着酒,行军拳,好不热闹。

    流浪诗人脚步踉跄,不意踢翻了地上的一个酒壶,发出哐当的声响,附近的几个汉子便脸色一变,如茹毛饮血的孤狼,警惕地起身拔刀,锋锐的目光直直朝他看来:“什么人?”

    “军,军爷好,小人无意冒犯,小人,小人只是一个边塞诗人,迷路至此,想讨碗茶水喝罢了。”流浪诗人吓得煞白了脸色,跌倒在地。

    “哼,出息。怕什么,要不要搜搜他的身?”为首的一个汉子嗤笑一声,却并没有让开路,手仍按在刀柄上。

    “嗨,不用,匈奴已经被咱们打怕了,谅他们也没这力气再做妖。再说你看这人瘦弱的样子,应该也不会是匈奴派来刺探的人。”另一个面善的汉子打量着诗人,笑着道。

    “也是,不过你小子也当真是命大,迷了路居然没被匈奴人抓去煮了吃了。进去吧。”汉子被说服了,收了刀让开了。

    流浪诗人如蒙大赦:“是,是,多谢军爷。”

    说着他连滚带爬地跑了进去,急急忙忙喊道:“店家,来一碗茶水。”

    “好嘞!”

    终于喝上甘甜的茶水,流浪诗人喝得太急险些呛住。

    “吁————”但闻一声长长的马啸声,四周的将士们纷纷起身肃立,齐齐道:“将军!”

    将军?莫不是...流浪诗人放下了碗,伸长脖子向外张望。

    却说而今西北初定,全赖这位鬼将军,三年前宁王府的十六岁的小王爷初入沙场,却势如破竹,连连大捷,带领出了一支鬼军,匈奴节节败退,竟被逼至祁连山下,悲曰:“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正可谓天纵英才,一战扬名。

    这位慕小将军许是因为年幼,自觉临至阵前,略无威慑力,便戴上了青面獠牙的面具,却真真成了匈奴人闻之变色的索命恶鬼,故被称之为鬼将军。

    随着那一声战马嘶鸣,马蹄声重重响起,扬起阵阵沙土,原来还有浩浩荡荡的一队骑军。

    玄黑铁甲,气质冰冷锋锐的青年脸上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他翻身下马,逆光而立,却如俊美天神下凡。

    “走,班师回朝。”

    青年的嗓音尚带着些少年人独有的清朗微哑,却字字铿锵有力。

    “是!”

    帝都十里长街,柳絮飘飞,恰似西北苦寒雨雪霏霏。

    只一个壮阔苍凉,血染黄沙,风掩白骨,是千军万马厮杀过后的空际绝望。另一个缱绻温柔,雨润如酥,草色青青,映着空旷长街的纸鸢与一碧如洗的湛蓝天色,一派生机勃间百姓悠然和乐。

    便如昔日被朝堂尸位素餐者们默认为弃子的不自量力的十六岁少年,在绚丽秋霞下领兵出征,踏着尸山血海,背负着家国大义与少年意气,刀光剑影里走过足足三轮春夏秋冬,残兵败将炼为铁血神兵,英雄终得凯旋,荣归故里。

    城门大开,迎胜师入京。长街巷尾两侧,高台楼阙挤满了人,皆是伸长了脖子探望,若一群熙熙攘攘的蚂蚁,执法者们苦不堪言,唯恐出了则个事项担不起罪责。其中看热闹者有之,将士家属殷殷含泪相望的有之,心怀敬佩意欲投军的风华正茂少年有之,满怀羞怯心折于鬼将军风华者的二八少女更是比比皆是。

    铁蹄声渐近,杀气凛冽直入,是历经沙场未消的肃杀气势。

    百姓们被迎面煞气杀的静寂了一瞬,后而更加热烈地欢呼起来,犹若一锅煮沸的热水。

    而不过一瞬,许多含羞带怯的女子惊鸿一瞥间,不及送出自己亲自绣的手帕,只看见马背上青年青面獠牙鬼面反射的寒光,束起的长发飞扬,若高高扬起的战旗。

    余下的,只有马蹄过处的阵阵烟尘。

    “帝都的女子不行,太过腼腆端着,一见咱们将军个个就失了声。还是西北那边的女子大胆主动些,嘿嘿...”面上庄重凶悍的一个刀疤脸汉子冲自己旁侧的孪生弟弟使眼色交流。

    “得了吧你,尽瞎操心。将军都说了,早有属意之人。咱们将军年纪虽轻,但是个会早早做主拿主意的。要我说呀,那人必在京城,将军此行快马加鞭,不知跑坏了兄弟们多少匹马。”另个汉子抽搐了下面皮,只觉自个兄弟挤眉弄眼的猥琐模样着实伤眼,摇了摇头干脆眼不见为净。

    那刀疤脸汉子撇了撇嘴,总算不去使劲折腾自己凶悍的脸孔了,看着前方那飒爽出尘的背影,不由遐想起来:究竟是个怎样天仙儿般的人物,才让他们杀伐果断不似凡人的小将军,一直念念不忘经年累月地放在心口呢。

    置于心头,时时不忘,却又从不肯付诸于口。

    金銮殿上,时隔三年。

    龙椅上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半阖眼眸,似已磨去了初登基时的年轻气盛锐不可当,沉淀下来,喜怒皆不形于色。

    只终压不下微翘的唇角。

    “将军回来了。”

    身披黑色铁甲,头戴鬼面,犹如刚从战场下来的杀神单膝跪下,是心无旁骛的虔诚。

    礼数周全得让一旁试图鸡蛋里挑骨头上谏的心怀叵测之人都没了法子。

    青年俯首跪拜,与数年前那个自请领兵出征的少年身影重叠。

    少年时的声音早已褪去不少青涩,浸染上些许大漠风沙侵蚀的坚定。心如磐石,无怨无悔。

    “陛下,臣,幸不辱命。”

    一时间,朝堂上数百官员皆如山水墨画般隐没去。只余下他们君臣二人。

    鬼将军直直对上那双潋滟流光的桃花眼,陌生而熟悉。

    看见其中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看见山间雪中的红梅,是血染了花,还是花染了雪,早已不分明。唯有刀光剑影,千军万马的嘶吼肃杀,尸山血海的无尽梦魇。

    还有那梦魇深处,那人墨发披散红衣曳地的无双风华。

    就那一双眼。

    就那一人。

    年少的将军在心中许下誓言。

    只要他在世上一日,这人的山河日月,江山永固,便由他来守护。

    只要他想。

    只要他愿。

    可惜这世上多少信誓旦旦,都化为一番笑谈。终天不遂人愿。

    天启五年,初雪,宁王府因通敌叛国,判谋逆大罪,满门抄斩。曾经风光无限手握重兵的宁王府,一朝倾覆化为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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