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得异常漫长。
沈淑昭只觉自己跟在太后身后,因这一身衣裳吸引了不少眼光。
满楼无声,黑昏压得人心闷,有人甚至只顾于打量她,这群人都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女子究竟是谁,也许是北狐厂的,也许是宫外的。
但敢于在这种地方不做伪装的,必然也是一位高人。
被如此不怀好意的盯梢着,沈淑昭不禁以为,若是自己轻易去靠近那几个国公,应当能听见一片齐刷刷的武器出鞘声。
身为这里真正保护他们的人,那白衣女子只是扬起头来,钉在头顶的烛笼投下红光,与她清冷的脸界限分明。见之如此,楼上的人握紧了剑柄,一种压抑氛围在暗流涌动,每个人都不笑。
然而与之相反的,却是掌柜把帘子拉开满面春光道:“若有何事吩咐,草民就在楼下等候,诸位还请慢用。”
四位国公逐一起身,萧元望先笑道:“恭迎太后。”仿若不是他带来的这一群高人将气氛推向紧张,太后让她们都在外恭候,退到角落里后,沈淑昭观察起四周。
这里的氛围剑拔弩张,没有一个人是简单的,但他们此刻都和自己一样,全被隔绝在宴席之外。
正当沈淑昭观察时,忽而发现那个白衣女子已然消失不见,左右寻皆无影,不远处,只有一个捻胡子老叟在执书长读。
这真是怪异的人。
她忍不住多看几眼,对面那老叟清风道骨,专注又出世,很能让人心生一股敬意。
可这般人出现在这里未免太过不同寻常?
长姐也在旁边道:“身骨无不一流,还以为只是遗世老翁,原来也是权谋中人。”
沈淑昭悄悄收回视线,看来今夜比想的更险峻,四大姓氏在天下人眼中,都是祖辈歃血过的好亲家,可到了这一辈……却连相聚都有了鸿门宴的味道。
那边太后已在同萧元望闲话起来,气氛十分微妙,一切都与这个地方的过去有关——当年冠予后代殊荣的那四个人,就是此处被杯酒释了兵权。
从此以后,四个大姓有了世袭罔替的国公贵位,却就此无人入朝为官。
如今能有今日的地步,与太后所言的“天时、地利、人和”有着极大关系。
在这份平和气氛之中,太后果然提道:“哀家过去时常想起一句先人言,祖宗世食汉禄,若不思报国,与禽兽何异?如今新帝登基尚早,诸卿又孜临朝政,今当着四位太国公面,不如畅言日后如何治世。”
江老国公拖着慢慢的语调道:“启禀太后,臣认为当年长宫乱中,第一,人们之所以藐视皇威党争站队,正是因先帝病重时糊涂给了奸人大权所致,一个方士所言竟堪比九卿,这才扰乱了江山大事。可最近皇上在召天下名士,想要另立一些人代替九卿之职,臣为此深忧不已,倘若日后既不以科举召人,也不让这些人先在低位磨砺一段时日,难道不正是一个隐藏的祸源?其次,人们当年之所以热衷告密烧书,也是因揭举制过于鼓励此事,可谓堵石不疏通,皇上以后应下旨严惩不实揭发,培养北狐厂监察百官,并更广听八方才是。”
沈淑昭在一旁默默听着,江老国公此番还真是一针见血。
皇上最近正是在召集那些天下贤才,但并非是为了给某个人大权,而是要给一群人堪比九卿的权力——
这种事再常见不过,过去的汉朝被外戚严重干政,相权又过于一手遮天,所以他们的皇帝设立了尚书台,一个完全分立于少府的朝官机构,并一直持续到前朝。如今的皇上有意重新扶持这个官职,萧丞相怎会由皇上任用一群他完全不熟悉的人?
这就是一种挑拨,但萧丞相一定早有所准备。
只见沈淑昭的生父沈太师也开了口:“启禀太后,臣做过一番调查,尚书台的人背景极不简单,大多人与长宫乱的叛党人士相识,很快天子就要派他们去益州治水,臣对此担忧。”
太后道:“太师此言差矣,尚书们懂治水,天子派去益州合情合理,比起忧他人之羽,不如好生想想老生常谈‘飞鸟尽,良弓藏’是谓何意?昔年范蠡深知急流勇退的道理,于是泛舟离去,文种不懂藏拙,就死于越王之手。如今在长宫乱后,太师并非需要去争夺盛名,丞相,你说呢?”
萧元望眼前的酒樽动也不动,半晌,他才道:“启禀太后,臣认为有理。”
当真是惜字如金,不过身为天子打压太后的棋子,沈淑昭想他不可能会轻易受到刺激。
那么太后为何要这么说?
如此想来……也许飞鸟尽良弓藏的含义,远远不止平衡这两个字。
这时一旁的陈衡也不紧不慢道:“用人乃天子之事,疏奸乃臣子之事,各司其职就好。”
沈淑昭心道此人的话下次不必听了,说了跟没说一样。
就在转头这一刹,她余光忽然察觉有个黑影在远处一闪而过……
那是谁?
再一回头,那晃过去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
沈淑昭忙提起警觉,也不知为何,附近的北狐厂的人都不见了,就像随那个白衣女子消失了一般。
这屋子里没有一个北狐厂衣制的人。
难道那个黑影是他们?
或者……
正是因为这个神秘人,他们才都消失了?
沈淑昭全神贯注起来,见那人一下子躲闪在二楼柱子背后,踪迹鬼鬼祟祟,仿佛正在偷听,这般明显的行为怎会根本无人留意?但远处就连白胡子老叟都捧书不动,他们究竟是不在乎……还是不想说?!
那影子不在别的地方,就正好在太后上方。
若是想要杀掉萧陈两人,根本不必选择在那个位置,若是想杀掉太后,又根本不会瞒过这些护卫的耳目。
他到底是谁?
就在这一刹,沈淑昭忽而紧张得不敢喘气。
难道是……
心中一声冷笑,她马上起身去寻找高德忠,倘若这场闹剧已经开始,身为太后特意带来的局外人,怎能连这点眼见力都没有?
“二妹?”
长姐的声音在背后渐远。
沈淑昭朝更黑暗的前方走去。
如果不出她所料的话,待会儿必定会有人在二楼通道前拦住她,但走向那深不见底的长廊没几步,就听见背后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无数脚步从楼下传来。
此时屋子内的氛围骤然一变。
“长公主到——!”
一声通禀后,只见之前消失不见的北狐厂统统出现了。
这时他们都恭围着一个女子,背后那美人华容挺骨,落落大方,不愧是天家的女儿,与皇宫内的传闻相同,那就是她一直戴着面具,果然不以真容示人。
沈淑昭心中有一阵道不清楚的感觉,那夜的对视令她印象深刻。
这个女子就像是从黑暗中来的人。
单是一个停步。
就叫人感受到一股对生死的畏惧。
但这对他们来说,那只是一种选择,且再正常不过。路上无处不是人,各个相同,冷血的,有情的,这条路上到处都是人。
只有她……
沈淑昭转过头,决定不再去多留心身后的热闹喧哗,一人继续朝漆黑的长廊内走去。
只差几步就能来到二楼的通道前了,在步入其中时,她最后再看一眼那个黑影,只见这个人竟然已经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来到了栏杆附近,好似是被下面的动静吸引。
就是这个时候了!
“有……!”
最后的刺客二字还未脱口,果然就被一只手猛然捂住——
沈淑昭来不及呼救,转眼间被人拐进黑暗之处!
“嘘。”耳旁马上传来那犹如吹雪的声音,一个字,便叫这里降去几分寒意。
眼前是一片无尽昏暗。
原来在这个光及满楼之处,竟也有如此被人遗忘的角落。
北狐厂的人终于出手拦下了她。
沈淑昭被那白衣女子按住了肩膀,只好原地不动。这里比外头更为安静,一切声音都被放大了,呼吸,心跳,紧绷,她尝试着平复下来,却仍止不住它们如潮水起伏,从那指缝间流出去,再毫无掩盖地涌向身边人。
外边变得热闹起来。
这里的动静终于不会再被人察觉了,于是捂住她的手慢慢松开。
在经过这一阵不安后,沈淑昭马上长呼一口气,那指尖稍显停住,好似未曾料到力度如此。
这时光亮之处传来太后温柔沉稳的声音——
“小人奸言,如糙肉中刺入细物,虽不足以败死,却令人生痒。待久日剔除,亦留下余瘾,哀家今日就要拔去这根刺!”
有什么东西被拖过来。
“这是……”
只听见宴席内有人惊问。
“此人正是齐王余党,昔年安插与朝廷,一直潜伏至此。”
沈淑昭装作自己想到了二楼的神秘影子,连忙开口道:“那边……”
白衣女子立即将一根手指挡在她唇前。
噤声。
她马上收住,此人态度坚决,好似想认真听着甚么。
外头已是高德忠在禀报事情。
从萧陈俩人反应来看,原来在那次长宫乱中四姓还曾经在朝中联手过,如此看来,人人皆道先帝临终前昏庸,然而今天的那几位国公已分道扬镳,实在是每一件事都“恰到火候”。
那白衣女子暗藏不动,沈淑昭也被迫在此一直留下。
外头长公主正背对她们,只留下华贵逼人的背影。
眼见如此,沈淑昭逐渐放下了顾虑,也不知为何,心底竟还有几分庆幸,原来她们当真不是同一人,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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