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太后。”比起旁人而言,沈淑昭更显镇定。
坐在席上时,那俩姐妹趁机窥了一眼太后,这一身下来,仅一个感觉,那便是冲突。
太后垂帘国事多年,却眉眼生得温柔,刀剑暗藏江南雨间,乍一看猜不出年纪,只能以入宫年份推算她的岁数,黑鬓生光,香腮含雾,是个罕有的大美人。
不过三两步,众人便承受她注视之重。
待三人坐好后,她又迟不出声,说是姑母侄女,却也生疏有别,一宫之墙隔开的不仅是人,更是身份。
长姐私底下逐渐攥紧了绣帕,以防手指哆嗦,太后却只是抬起玉甲,在案角轻轻点了点,不急道:“庄昭,你那篇《咏史》哀家看了,宫人都对你赞叹不已。”
见太后终于开口,长姐赶忙躬身,声柔如风中细雨,掺了一丝颤:“民女只是效仿太后昔年劝谏先帝,不过拾了牙慧。”太后望向三妹:“孝昭,多年不见,你出落得愈发清丽。”三妹倩身道:“劳太后记心了。”
最后,那绝代风华的妇人看向沈淑昭,一个眼生面孔:“二姑娘,听闻你好音律?”
沈淑昭不紧不慢道:“回禀太后,民女喜欢音律,因为它不仅可以修身养性,也能以史明鉴。民女近来学前朝的《佳人曲》,乐人李氏为祭祀作谱,功底了得,然而民女弹中不免悲思,其兄李广利将军在朝中失势,归降匈奴,致使李家最终被灭门。再好的音律,若朝中无人,也就奏不出响音了。”
长姐三妹面色一僵,只听太后道:“李广利错在外戚干涉立储,灭门亦不足为惜,看来本分才是外戚之道。”
沈淑昭笑道:“本分亦是平庸,若无大胆之识,汉代王位何归正统嫡脉戾太子?麒麟阁十一功臣,霍光最大功绩莫过于昭宣中兴,三代盛世,武帝晚年怅恐效秦皇末路,若非霍光请奏太后罢黜昌邑,刘氏王朝才得以荣续。霍光死后哀荣,受历代汉天子拜,被灭门不过两因,一为皇后无子,二为族僚庸才。恋栈官职而碌碌无为,难期霍氏胆识,何怪招致灭门?”
太后道:“如你所言,外戚倘若谦逊行事,美德所见,然邓绥太后被称文母,掌权二十年,严规己族,死后却仍遭灭门,民间因此生悲,应请国舅尸骨还乡,可见霸权不是,失权亦不是?”
沈淑昭双手合袖:“民女妄言,还请太后恕罪,此正为第一个原因——邓后无子。东汉时鲜卑匈奴频繁侵犯边疆,郡国涝灾成疾,天子短命,邓太后亲辅其中两位登基时加起来竟不过十七岁,一个襁褓之子,一个少年天子,江山岌岌可危,异族进攻猛烈,朝中大将屡屡折损,邓氏一族为保家卫国,由此领命出征。父兄在外平定四方,太后在内安抚流民,最终稳定江山三十余年,此桩桩放在皇帝身上何来轻鄙?不过浅薄之人偏见!而今夕本朝当今天子为太后所出,血浓于水,外域安稳,太后尽心治理天下,相反之下皇后无子,萧相弄权,民女想来若道危矣——难道不是他们?”
长姐三妹都愣在原地,太后竟然能允许她说这么多的话,而且还多问了两句,如今俩人正有继续大谈之势。
这个向来只会弹琵琶的沈淑昭向来不是最安静的那个吗?
见太后面上颇有赏识,长姐心中腾起一丝不快,她竟然先前在府上还心怜于沈淑昭被小妹针对受苦,原来一切都是伪装!
太后好似察觉到了甚么,柳叶眉一抬,也不再问,而是对身旁宫人道:“瞧瞧,哀家侄女不是咏史就是谈史,若是早些见至你们就好了。说起来,庄昭,你比起儿时更瘦些了,细细算来,可是到了该出嫁的年纪?”
长姐低头攥紧手里的天青色秀帕:“回太后,是到了。”
“江氏果然教导有方,今见你庶妹如此,哀家更予以厚望。”
说罢,太后就将事又引到三妹身上,问一番老祖母的身子可还好后,就聊起了儿时事。
太后先道自己曾在府上被唤作“凤儿”,只因稚童一般生得胖,偏她儿时高得不行,又纤瘦细长,虎起来就比较灵活些,像人中凤凰,总是被其他小孩围着转。渐渐地,姐妹俩见她好似已经忘了沈淑昭,这才安下心来,也敞开聊起不少府中旧事。
但在最后,太后又看向了沈淑昭,好似舍不得忽略她般,再度问道:“淑姑娘,哀家听闻入宫前老祖宗给了你一个东西?”
未曾想她竟以淑字唤作姑娘,不知比方才亲近多少,姐妹二人的心又提了上去,沈淑昭淡淡笑道:“回太后,前阵子老祖宗所养的龟归天,所以她就把它给了民女,盼姐妹三人离府平安。”
“哀家听闻它在宫门前被人拦下,后宫严戒巫祸,有些地方未免风声鹤唳。”太后有些不悦。
“龟占算不得甚么。”三妹却突然开口,“禀太后,二姐有的是本事,她还可以梦见国公显灵呢。”
长姐一听脸色难堪,正想着怎么替她圆下来之际,就听沈淑昭道:“先祖入梦,定是后人言行有失,民女梦见国公时,不是祖母患恙,就是习书时稍有松懈,如今想来可能不是托梦,而是心中担忧化影成楼罢了。”
“之前姐姐说,太爷去了你梦里叹琴,当夜你伺候的祖母也说她梦见了国公,如此一来,国公显灵也许不是偶然,而是只在二姐身边才会出现?”
三妹说罢洋洋自得,之所以故意如此,那是因先帝为求长生重信方术,曾搞得宫中一度乌烟瘴气,所以沈淑昭这个为求入宫装神弄鬼之举,实在令人不齿。
但沈淑昭不予理会:“倘若先人入梦是为醒示后人言行,妹妹还是多谨慎为好。”
长姐也在身旁轻咳一声,三妹面子挂不住,脸一时青白,却又不好退下来,只得继续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从不曾有异心,怪力乱神之流自不扰我!”
此话一出,顿时殿内沉默了半晌。
眼见形势不对,长姐忙柔声道:“胡闹。皇宫有龙气相镇,也不好生想想,岂会有鬼怪容身之所?”
“是妹妹失言了。”三妹没好气说,“龙凤在上,一切鬼邪之心本就无处可藏。”
正是长姐松一口气时,背后却冷冷传来太后的声音。
“正是因为皇宫,才会有鬼怪容身。”
这番话是大多数人未料到的,长姐愣在一旁,沈淑昭不说话,太后本就不是为了絮家里长短才召她们入宫的,然而大家都以为这只是姐妹在暗中争宠,应当很快就在三言两语间被摁下才是。
也许这被长姐当作太后是在警告她们,于是她一番颤巍巍起身请罪,太后听后温柔道:“快起来,莫非是哀家的脸长得凶神恶煞,才叫你们总诚惶诚恐?”
长姐连忙道:“回太后,您乃一代母仪天下,最是至高无上之人,民女们望见便自觉相形见绌,哪里还敢多想?”
太后笑了笑:“你倒是个花嘴的。”听罢长姐面上微微发红。
“你们是哀家侄女,可谓是手心肉,但哀家听闻今日宫门有人扣了你们东西?”
“回禀太后,是……”
“这个宫中除了哀家,没有人可以动你们的东西,谁扣下的,谁就去带回来。”
紧接着,就听背后传来脚步声,沈淑昭心头忽而起了一片涟漪,东西是被那个白衣女子拦下的,莫非她已经……
走来的步子很轻,很像女子身段。
就当声音在背后停下时,太后凤长甲一指,说:“高德忠,拿来。”
话音一落,余光就有人影窜来,就见高德忠赔笑着把一个裹着厚布的盘子端了过来,太后命他打开,顿时一个浑身裂纹的空壳出现在众人眼前,长姐皱了皱眉头,好重的气味。太后道:“淑姑娘,哀家听闻你姨娘是太学之后,儿时好似所见颇多,怎道自己只好音律?”
沈淑昭忙答:“回禀太后,并非民女谦逊,而是识字与下笔成章不同,民女更好琴笛曲事。”
“好了,哀家也不为难你,既是祖母的好意,你就收着罢。”太后挑眉,高德忠捧着黑龟躬身退至一旁,沈淑昭明白,太后肯定也知道府中发生的清国公事,在她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想竭尽全力向上爬的人。
可太后并不在乎谁会投机取巧,相反,一个坐在龙座上的人想打破规矩,就得把后果转移在这些人身上。
总有合适的角色,例如无情的酷吏,拉拢四方的说客。
而沈淑昭瞒过了沈府上下很多人,这无疑证明她的本事就是一个说客。
太后似有些乏了:“你们这一来一去,已是近黄昏了,不如留在殿中享晚膳罢,你们在府上如何伺候老祖母的?”长姐回道:“民女一般随姐妹献曲。”太后摇头:“罢了,你就留下来陪哀家说话,淑姑娘不是喜欢弹琴吗,就听她的好了。”
沈淑昭乖顺领命,那二人看上去有些欣喜不已,几个宫女很快呈来乐器,只不过它是一面琵琶,而非太后随口一提的琴。
这无疑是在告诉她们,不止太后,就连永寿殿的宫人都对她们的事了如指掌。
只轻轻抬眼,沈淑昭就见门外站着一个女子的侧影——那是太后的大宫女,位职女长御,永寿殿有两个“文武心腹”,一个是高德忠,一个就是此人了。
沈淑昭顺势接下琵琶,忽而一下子看见了这么多熟悉的面孔,真是恍如隔世,不过,一想到在这藏身无数鬼怪的地方,所有欲望的终点,也都逃不开死,她就勾起唇来,更投入其中地弹起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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