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祖母院,一路上有些发闷,天开始布云。
沈淑昭回到屋子,放下琵琶,去差婢子拿来棋盘,接着坐在案前。
待人呈来后,她随之探手棋笥,迫不及待在局势上摆得十二子,有黑有白,象征当朝的三公九卿。
如今龙凤之斗正暗潮涌动,先帝与天子久疾缠身,因此太后摄政多年,朝中人人都在站队,这是老祖母想逃也逃不了的乱政事实。
当年那一场长宫兵变以后,太后就已经将朝廷血洗一通,所以在那九卿里头,有五个位置是她的人——
抬指,她放下数量相等的棋子。
是为黑色,即太后党羽。
剩下四个位置,大多都是武官一职,这些自当都是天子的人。
轻轻拂袖,落得白子。
只是整面棋局上,唯独一个棋子置身中间,那是九卿中掌管廷狱的人,看似讨好天子,实际在得知他的身子情况后,马上投奔了太后。
沈淑昭是从前世来的人,所以明白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所以手一翻,白子转变为黑子。
九卿已得,还剩三公位置。沈淑昭却不动声色,落下两白一黑,天子帝权至高无上,三公中有人凭借外戚势力登上一个公位,已是登峰造极。
但……
她很快撤走了一颗白子。
长宫之变倘若失败,也就没有太后召自家侄女入宫,更不提当皇后的美梦了。
太后当然大胜,三公之中只剩一黑一白。
而那个女人之所以能如此肆无忌惮,不过是因为她已经手握住与天家最不可分离的两大势力——
东狼军,北狐厂。
这两个位置的主人只能赐予天家血脉,所以它们都正好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就是当朝的嫡长公主,卫氏。
这正是老祖母所提之人,她前生从未与此人相见过,只因每次要事相禀时,带来的多是军厂机密,她必得屏退,不过她知道这位长公主心性清冷,行踪难测,听闻在江湖上多有结道。
不久,牖外落下一些东西,飞在脸上,原来是细雨。
天终于不闷了。
沈淑昭捻起那最高处的“二公”其中一子。
如今太后要长姐入宫,萧家是断不会允许的,所以他们在朝堂上的动静——就是当下最大的阻碍!
刚才二夫人来看望老祖母,一定是得了晁家那边的消息,晁太尉是太后的爱臣,在这件事上不可能有假,更何况从长姐三妹受召待足了一个月来看,太后也是有意在培养她们,为何会一个都没选上?
罢了,不去思考那女人的打算。
她不信天子的病已经到了她前世一入宫就病重的地步,晁太尉不知道,太后也不告诉沈家,还费尽心思地要她们入宫?这未免太荒谬了。她现在相信是太后起了杀心,如今今生换成她长姐入宫,说不定还能让事情有所改变。
现在从入宫侍奉到千秋节前,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去令太后改变心思,这可绝非装痴就能轻易做到的!倘若她以傻态来违抗入宫,那就是一桩丢掉清誉的大事!
清国公不管有多少女儿,无论正庶都可以嫁得极好,上一辈的事她不愿多顾,倘若这条路已经在此处成形,她就只能选一条最合理的。
把棋子都收回来,她又在四方星角上,依次落下黑白棋子。
这是本朝的四个国公,世袭罔替,天下遂将此四公称为京城“四大姓氏”,萧陈,沈江,如今正处于两两对峙之中。
见棋盘上已起了定式,沈淑昭也不再静观,拿起黑白子,与自己对峙。
细雨落个不停,她下得痛快。
半晌以后,门外忽起了步声,心生警觉,仔细一瞧,原来是婢子推门而入。
只见那婢子收了伞,怀里还捧着一个东西道:“禀二小姐,旧琵琶已经送回来了,他们说只能修到这儿了。”
“怎么修了那么久?”
“六月就是太后的千秋寿宴,京城如今都在赶制珠花华服,奴婢出去一趟热闹得很,玉雅阁兴许把这边的人手耽搁了。”婢子说罢就走过来。
和前世一样,沈淑昭摔了琵琶以后也很快被大夫人命人拿走了,若非她立马把机关暴露出来,很可能就要失宠一辈子。
“拿来我瞧。”她轻声道。
婢子奉旧琵琶走过来,沈淑昭上下看了一番,“嗯……为何一些不该修之处,反而修了?”
“二小姐可是不满意?奴婢再送回去?”
“罢了罢了。”她温柔摇头,“全京城都在为太后的寿节忙活,一把旧琵琶而已,你放回乐房好了。”
“是,不过二小姐为何要留着它?奴婢心底总觉得,不太……”
“先人托梦,我何德能受?它是我在牌位前这些日子来,为老祖母每日跪足四个时辰的天恩,我要留着它。”
“二小姐心底仁善,京城里头的夫人都道大小姐‘艳冠京城’,可其实啊,二小姐也并不差呢。”
“你愈发会夸人容色了,上回是谁教你说的那句诗?”
“有美人良景在前,不过只是情不自禁。”
沈淑昭笑了笑,婢子也抬起唇走来,步至背后,微斜一眼身前棋盘。
“二小姐又在下棋?”
“近来不知怎的,总是想下棋。”
“上个月听说大小姐请了一个围棋先生,您若喜欢,为何也不去给老祖母要?”
“唉,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老祖母就喜欢听我弹琴唱曲,若要投入其中,岂不荒废了前者?”
“二小姐求学无尽,奴婢羡慕。”
“傻丫头,我有何好羡慕的?这里最令人艳羡的是长姐,她琴棋书画样样得意,我自愧不如。”
“说起来大小姐前些日好似总召人唱戏,叫老祖母把养的戏子给她了。”
“当真?”
婢子点了点头。
沈淑昭眉头一皱:“这可不行,太后喜欢听戏,祖母也常听戏,我怎把这个给忘了?”
“小姐不必担心。”婢子去为她沏茶,“太后要召选妃,选的是德荣兼备的女子,讴舞总难登大雅之堂,听说太后喜欢才女,小姐若把诗文棋艺练好了,定能得太后欢喜。”
一番沉思,之后点了点头,她好似认可道:“你说得无错。”
婢子捧茶给她,又笑道:“小姐母族是太学门第,又勤于雅兴,就连老祖母都最疼您,太后定也是一样。”
“那又怎样,太后选的,还不是长姐。”她淡淡着,同时落下棋子。
“又不是只能选一个?”
“口无遮拦!”她立即冷视而之。
婢子低下头连忙:“奴婢知错……”
这是怎了?竟是第一次见二小姐这个样子,待再抬起头来,眼前的主子又恢复成平日的四月春水——
“我常劝你前后三思,我练琴学棋是为了讨人欢心,可只能选一个妃子,却是在帮人做决定。”
“多谢小姐提醒,奴婢再不多嘴了。”
“这是祖母曾对我说的话,当年先帝驾崩,太后仍然掌玺不归,我不过随口一提朝中事,就被她冷斥了一顿。”
“奴婢不敢了……”
“不,你不明白,把旧琵琶拿来。”
婢子唯诺站起来,转身离开,不久就带着它过来,沈淑昭道:“听闻三小姐这一个月来被大夫人责罚,你也一样,捧着琵琶跪下来思过吧。”
语气忽然直转向下。
身子轻颤,眼前人始终眉眼如画,没有一丝情绪涟漪,窗外雨声不断,她竟转过头去,继续下起了棋。
“你自当明白我在说什么。”
婢子抿起唇。
“不枉你一直试探我想不想入宫了。”
沈淑昭漫不经心地。
“我就说大夫人怎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原来是三妹,她最喜欢收买我院子的人,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
黑棋已陷入亡路,胜负隐约见分晓。
“如今我已经发现你是细作了。”
她拾起棋子,扔入盒笥中。
“要么留下来被我折磨,要么离开院子,自己选一个。”
那边还真是浪费人才,她又不会吃了她们,何必总想放一个耳目到她身边?
婢子沉默半晌,雨声越下越响,仿佛遮去了世间一切丑陋,最终开口道:“二小姐从未信过任何一个人,又何必谈细作二字呢?”
沈淑昭继续收着棋子,毫不介意讽刺,倘若她十全圣贤,也就不会遭天谴了。
“没想到二小姐一切都是假的,奴婢无言以对,小姐好个忍性,那奴婢也坦坦荡荡承认好了,一开始来到小姐身边就是为了当细作。”婢子道,“起初以为您只是喜欢效仿大小姐,没必要派人看着,如今总算明白为何三小姐防着您,您就要入宫了,奴婢只好祝您‘如愿以偿’。”
“下棋要赢也要讲道理。”她盯着棋盘,“不用战术来蒙蔽对手,却叫别人自证没有舞弊,岂有此理?”
婢子有些心虚道:“奴婢也只是收银子办事,贱命一条,小姐要恨,不如恨对人。”
半晌,没有等来一声答。
戳中心事了?
婢子心生冷嘲,谁叫二小姐的姨娘总要以老爷的青梅竹马自比?谁不是揣度主子脸色行事呢?被人暗算也只是自己没有本事罢了。
沈淑昭终于露出了一丝不耐烦,眼睛却看棋盘,那上面下得有多一波三折,现在就有多麻烦。
收了几枚棋子。
一声啧啧。
“罢了,你别愣着,把这里收拾干净,然后走罢。”
什么?
婢子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二小姐就这样放过了自己?难道不计较被人陷害的事吗?但没有办法,只好不情不愿地起身,帮她把这里收了干净。
沈淑昭道:“你手脚倒勤快,不如不做细作,就来我这边伺候如何?”
疯了?婢子感到那目光一阵冷寒,但却与过去的二小姐无异,她正是这样看着自己,就觉何处不对劲,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罢了,银子已经拿了,二小姐也没惩罚自己,何必去管这宅邸的勾心斗角?带着棋盘,她赶紧踱步而出——
一夜过去。
终于,国公府的未出阁小姐要入宫事情,已在沈家所有房中传得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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