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一刻,沈淑昭抱着琵琶前往老祖母院,路遇正好一同来请安的长姐。
“长姐。”
“二妹。”
互福身,抬头见长姐带扇,含笑道:“你可听说了今日京城的大喜事?”
沈淑昭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此时只能答不知。
“北征的将士得胜回朝了,如今外头十分热闹。”
“好事。”
长姐忽而侧头,打量了一番:“你那总在身边的婢女呢?”
“我打发她走了。”
长姐持玉扇雅立一旁,眼底带了意味深长:“妹妹好聪慧。”说罢就不再多言,二人一前一后步向老祖母的正院,附近竹林潇潇,传来琴瑟齐鸣的乐声,对于这个时辰实在难得。
走到门前,长姐于是去问两旁的下人:“是谁在老祖母府中奏琴?”下人恭敬答道:“回大小姐,是二府来的三位小姐。”
随之长姐不由得侧目,看向了沈淑昭:“看来也有人学会了投其所好。”沈淑昭抱着琵琶不语,叫人猜不透神情,长姐摇了摇头:“过去说不出口,今日我总得说了,伯牙先与琴为知己,才有子期,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沈淑昭心底一时有些动容,便道:“长姐此话妹妹牢记。”
随后她直接踏步进去,许是转变太快,长姐一怔,接着连忙跟在她身后,生怕她一时接受不了。
进去以后,老祖母正在案边抿茶,面前有三位小姐在携笙箫管笛,正是庆曲金甲行,一旁青花缠枝炉飘烟,得到了通禀,老祖母立马打量过来,笑道:“来了?快,过来坐。”
那三个小姐也都停止了弹奏,给眼前的堂姐福身,回礼后,沈淑昭与长姐各坐在两侧,分别伺候着老祖母。
耳旁再响起五音六律,老祖母摇头晃脑,手随之在腿上拍着,真是何等的享受,长姐心生疑虑窥向身旁,却见沈淑昭悄悄松了一口气,放下了琵琶,跟着老祖母一同听着,端起茶来,好个惬意。
她是怎么了?
过了片刻,老祖母正闭着的眸子突然睁开,抬起手,叫停了所有人——
“等等,错了。”
声音仍是慈祥,却并不叫人心头暖和,那几个小姐也渐渐停了下来。
老祖母指点着她们:“从此处开始。”
随后的奏乐便是在不断纠正、犯错中来回,长姐逐渐如坐针毡,甚至想自己去抚琴了事,这并非是堂妹们的错,而是老祖母太苛求于人,堂妹年纪都还小,老祖母过去不会如此,今却脾气愈发古怪,可又不好说,只得焦愁起来。
忽而望见沈淑昭品茶不语,一副置身事外之样,不禁佩服起她能坚持给老祖母弹曲,长姐护短道:“好祖母,不如我来弹?”
老祖母却罢了罢手,对三个人道:“今天就到这,你们回去吧,老身有些话要给两位堂姐说。”
面前人于是都携乐器告退,待她们走后,老祖母押一口茶:“你们想必也听说了此事。”
“是。”
“京师回城了,今日府上将有大人拜访。”
大人?这般云淡风轻,不似太后派人来接她们入宫的感觉,沈淑昭暗中思忖,此事前世可从未听过,究竟是府上有所隐瞒,还是今生有了改变?
“那位大人许不久将至,可别多问。”老祖母一把年纪的人,竟在自家府邸压低了声音道:“按理是不可说的,但老身告诉你们,将士都心向天家,一切都会太平就是。”
二人齐齐点头,此番听上去像在说经此一仗后天下稳定,但沈淑昭知道,它很快就要变得更腥风血雨了。
不知太后为何不怕这群将士的反对而一意孤行?
一阵头痛袭来,她微微皱眉,隐约想不起来什么。
长姐就问:“祖母,我们可要去相迎?”
“怎么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过……”老祖母一停,眼底沉下晦暗,“唉,知道又怎样,没有人能承受天家的悲痛。”随之拿起了柺杖,她欲要动身,沈淑昭与长姐赶紧起身,就在左右相扶,从院中出来后,一路走到附近的高阁,北门有一片竹林,正是葱翠婆娑,老祖母站在楼上看着,神情有些悲伤,二人都不敢多问。
没过多久,就见沈淑昭的生父早早在此恭候,一队长长马车在外停下,隔着太远,瞧得并不真切,只知道“那位大人”来了。
很快所有身影都被竹林遮挡,马也被牵往马厩,只剩下空空的北门,沈淑昭心想,方才他们过去时有很多人一身白色,像极了北狐厂随行,倘若当真如此,必定是朝中有了什么大事发生。
接着听老祖母对长姐语重心长道:“倘若你能入宫,就告诉太后,老身的‘眼睛’已经快看不清楚了,想在此之前知道为何会这样?”
长姐脸色微变:“祖母福寿齐天怎说这种忌讳话?”
“好,不说了。”老祖母拉过她的手,“马上就要入宫了,你就好生在千秋节享乐,别管他们的事,宫里规矩多,兴许当妃子还不能去这去那。”
长姐称是,三个人在高阁上坐了许久,摆上一些花茶玉糕,还有棋牌,老祖母今日看起来很高兴,沈淑昭一边陪同游乐,一边心想,究竟是什么人来了呢?
陪老祖母从赏景阁下来后,最后看一眼北门方向,那儿山雨欲来风满楼。回到院中,侍奉老祖母到了午膳时分,直到一个下人过来传报,见他面如土色,喘着粗气道:“禀老祖宗,大夫人差我过来问,老爷何时才能出来?”
“怎么,还没走?”
“是二夫人过来对她说……”
目光犹豫不决,最终上来,凑在耳畔低语,老祖母勃然失色。
沈淑昭隐约听见了一个名字,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于是静抿一口茶,看来这是将士回京后,萧家要求翻案了,怪不得这里会有北狐厂。
“都死人了,晁氏怎么现在才来说?!”
老祖母气得轻颤,长姐十几年来头一次看见这番模样,忙咽了声,沈淑昭沉默着放下茶来,她清楚这是何事,萧丞相的儿子被人揭案,因为暂时找不到能清白的证据,正好赶上北征,所以就戴罪随行了,现在告发他的人死了,这成了一桩无头案。
“还以为那位大人是来报好事,没想到沈家又叫她失望。”老祖母充满了愧疚。
沈淑昭有一些恍惚,听老祖母的口吻倒是对北狐厂前来之人颇有敬意,可如今掌管北狐厂的人,天下人人皆知——正是太后的女儿长公主,为何不称长公主,反而叫“那位大人”?但若真的只是一位大人,高德忠的人品哪会被老祖母瞧上?
只听老祖母拧起眉头:“这些个大臣实在是欲盖弥彰,乌烟瘴气,庄昭,老身不准你入宫!”
长姐没有回话,老祖母又道:“你还有半个月的时辰,好好想想吧。”
“庄儿明白其中险恶,一切但凭祖母做主。”
长姐称起自己的小名来,老祖母果然语气轻柔了一些:“老身要能不让你入宫,早就不会等到今日了,真正能做主的是你自己。”
清脆一声响,茶水在地上四溅而开,二人看过去,原来是沈淑昭手上的杯子掉了!来不及收回眼底的害怕,沈淑昭忙低头请罪,屋中的下人蹲下收拾,老祖母这才惊觉不该在小姐们面前提那死字,于是一声叹气。
“祖母,你让她先回去好了。”长姐冷静道。
老祖母也点头:“淑昭,你走吧。”
沈淑昭带着歉意起身,一番行礼后走出了大门。
然而她没有回去,携人走到附近的高阁去歇脚,留婢女在下面等候,她一人上了望景台,这里不比方才,能瞧清楚竹林之外的景象,隐约可以看见阿父院子中站有北狐厂的守卫。
前世的今日,她也在请安时被老祖母挥退了,就像那几个堂妹一样,可府中究竟有没有来过贵人,她不清楚,也许此事确实发生过,无论“那位大人”是谁,姑且都可算作长公主与高德忠一同来此。
他们必定是在对阿父传达太后的命令。
京城这么多人沉迷斗争,无非也是想成为那个下命令的人,居高临下是会上瘾的,沈淑昭不禁看向远方的竹林,她想起了前世留下的最后感受,回忆已愈发模糊,但心中记得曾有一段无比自在、潇洒与清静的日子。
这种感觉,从来都不会在一个满是规矩的贵府,也不会在一个视天下为奴的皇宫。
如今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醒了,她也就离开了朝堂斗争,但更多人还不愿醒来。
说来也实在奇怪。
那日倒地前,她觉自己必死无疑,根本不可能活下来才是?闭上眸后,自己分明感到身心轻然,有解脱之感,在一阵漫长上升中,像冲出了竹林,迎向白茫茫的大地,这般怎么想都是死了。
然而只方过一阵子,突然就猛地下坠,虚无消散!很快,风也不尖了,而是缓钝的,寒冬退散——待到苏醒时,她就已回初春前的身子,窗外面绿藤经头,暖得把人拧出水来,桃花摇曳,红了一整个屋头,什么雪,那是一丝影子都见不着。
那时上天仿佛用一种无比冷漠、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她,叫她真切明白,这里,已不再是她曾待过的世间!
再响起高德忠的话——
“二小姐,藐议生死,可是要遭天谴的。”
天谴。
沈淑昭感到讽刺。
既然老天已于无形之中,显出力量来叫她不要藐视生死,那她倒要叫它看看,人,可以不屈至何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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