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风扫落叶,但宫帷之内却是感受不到半分的寒冷。一炉檀香袅袅,一壶清茶幽幽,看不见的暗流涌动,隐藏在沉静的面色之下。
听闻陆允奏请,封敬安郡主为敬安公主一事。孟太后喝茶的手直接顿住了,脸上的神情也有几分僵硬。但片刻之后,她复又从容微笑起来了。
“陆卿说笑话了!且不说孟家乃外姓,非宗室。就单论过继这样的大事,岂能因为我个人之喜恶,而随意决定的。况且妧儿的心性莽撞得很,如何堪当帝姬?”
孟太后的确是疼宠孟妧,所以绝不可能将她封为公主。驸马不任实职,放眼天下,但凡是有才能、有志向的官员学子,没有哪一个会愿意娶公主,致使此生碌碌无所为。
所以此事不必说得太穿,也不必做得太绝。陆允只需要把不愿意娶敬安郡主的这个意思,传达给孟太后即可。
她道:“是臣糊涂了,未有考虑周全。”
王相公年纪大了,愈发刚愎自用,诸公议事时,甚至会连孟太后的面子也不给。但陆允就不一样了,说话一直客客气气、斯文有礼。最重要的是,陆允还没有亲族!
孟太后上有太皇太后,下有不是亲生的皇帝儿子,心里自然也是有些小九九。希望能够在朝野之中,扶持自己的亲信。
她望着陆允那张看似恭敬谦和的脸,仍是不死心:“陆卿如今正值盛年,可不能因为上无父母奉养,便把婚姻这样的大事抛之脑后。”
“子欲养,而亲不待,实乃人生憾事。故臣唯有把满腔孝义之情,献于君父。范公曾有一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现值变法图强、改弦更张的重要时刻,臣尤戚戚焉,实在是无心再去想其他的事情。”
陆允这样说,也不过是想堵住孟太后的嘴。只不过她提及朝堂新政,孟太后又开始头疼了,放下茶盏,揉着额角道:
“等会儿东府公厅议事,有件事也不妨提前告诉你。孔相公上了疏,将王相公、曾步和吕清等人一概视作‘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动,不威不惩’①的小人,加以贬斥。并与文、吕二枢密使,还有三司使一同上了折子,奏请罢制置三司条例司。”
君子、小人的争论暂且不提,王相公新法的核心旨在增加国库财政收入,故而制置司的存在,势必会削弱三司的权力。
中书仅掌主民之政权,兵权隶于枢密,租赋籍于三司。三者各自为政,相互牵制。今朝廷在三司之外,又另立制置司,致使相当一部分的财政权重归宰相,恐成奸臣权相指鹿之患。所以反对者,认为其“名分不正”,是“非制世御下”的乱世之法。②
说实话,陆允对制置三司条例司的想法,也是自我矛盾得很。所以就算孟太后提前告知此事,她也未必就会完全帮着王相公等人摇旗。
陆允向孟太后告退后,由女官领着出殿门外,极为“巧合”地碰见了敬安郡主。两人相隔三步远,互相见了礼后,陆允自去了政事堂。
孟妧看着她的背影许久,直至再也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头,走进殿门。
孟妧见到孟太后先是高喊了声“姑母”,跑了几步随后又不好意思地停下来,规矩行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你倒是消息灵通。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追过来。”孟太后嗔怪道,“平身吧。”
孟妧如乳燕投林一般,扑到孟太后的膝下,轻轻地敲了起来。她一脸的天真俏皮:“是您身边的林嬷嬷,特地差了女使来通知妧儿。”
随侍在旁的林嬷嬷顿时白了脸色,有些惶恐不安。其实孟太后知道此事,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不过孟妧此番的主动告知,更加体现其率真单纯,令她心喜。
“姑母,您刚才和陆参政……”孟妧脸颊泛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孟太后心疼地看着她,叹了口气,“你不要再肖想了。虽然陆允没把话说明,但我看他是早就心有所属,不会愿意娶你的。”
孟妧顿时眼泪掉了下来,心头就像压了块石头,堵得慌,难受得要命!陆参政是国之栋梁,就算她不怎么懂朝政,也知道太后和官家都极为看重陆允。她与这样的人相比,是绝对不值得孟太后动用皇家的权势去威逼压迫。
理智告诉她,应该就此罢手。可是,可是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喜欢的人啊……孟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孟太后除了多赏赐些金银财帛和珍奇贡品,也别无他法了。只能靠她自己去想开。
且说这厢的陆允去了政事堂,孔相公等人上的折子,孟太后已经批阅交由他们详议,所以王相公立刻便来“兴师问罪”了。
东府官员分为两派,若说一开始还能就事论事,吵到后来却逐渐偏离主题,均以“君子”自居,开始攻讦对方为“小人”、“党同伐异”。嘴里的唾沫星子各种花式互喷,“文采”尽显。
幸好他们还要脸,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陆允拿起自己书桌上的墨砚,将其作为惊堂木猛地一砸,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立刻都朝她看过来——
她竖眉斥道:“非此即彼,同我者君子,异我者便小人。如此狭隘,你们与自己口中的攻讦之词,有何区别?!”
这里的所有人当中,唯陆允的资历最浅。所以往常即便她有不同的意见,也极少会像今天这样疾言厉色。
但倘若君子小人之辨,不加以及时制止,势必会发展为指导解决朋党的政治论点。这无疑将更加激化两派的矛盾斗争,不论是对朝局稳定,还是对新法的推行,都是极大的弊害。
陆允软下语气,苦口婆心劝道:“这里没有君子,也没有什么小人。只有在其位,谋其政的臣子。各位政见有异,为寻道理之真,故而有所一辩。所以堂上诸公,议事便议事,不要置气,更不可出言谤誉中伤。”
好在陆允的话让两派人不再继续争吵了,转而议起其他议案。至于他们各自心中究竟怎么想的,这她实在是没法管。
好不容易熬到今日散值——陆允知道,明日会更难熬的。她下了马车,一边伸展手脚活动一身疲乏的筋骨,一边往府门里走。
她雇的司阍上来迎道:“主子,齐学士在客厅里等着您呢。”
“知道了。”陆允先去后院换了一身干净的便服,才去客厅见齐衡。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打招呼,齐衡先单刀直入:“我听说今日政事堂议罢制置司一事了。”
这不是什么机密要政,所以没避忌着在政事堂当差的那些胥吏,齐衡能听到点风声也不奇怪。
陆允点点头。
“你是怎么想的?”齐衡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略有些无措地望着她。
陆允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想上折子?”
齐衡迟疑地点头,但是他怕自己的想法和陆允相违逆,所以特意过来探问。“可是我,我……”
陆允一眼便看穿内情:“你赞同孔相公的奏议?”
齐衡挠了挠后脑勺,眼神飘忽,最后还是点了头。
陆允笑道:“那你就按你自己的想法上吧,不用顾忌我。”
齐衡不似她那么心宽,面露担忧:“我是怕给你造成麻烦,也怕和你离心离德。毕竟王相公与孔相公,原先也是交好的挚友,可是如今你看……”
“王相是王相,我是我,你也不是孔相。”陆允斩钉截铁道。
“我,我相信你。”齐衡笑得很开心,“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对此事是怎么考虑的。”
陆允在厅堂之上来回踱起步子,齐衡见她皱起眉头,嘴里咕哝着:“变法需缓,不能心急,不能心急!可若不揽权,推诿阻挠更大,且制置司只是一时的公衙,变法完成之后便可立即裁撤……”
她突然站定,滑坐在文椅上,神情挫败:“此事我无法决断,故不发声,交由太后裁决罢。”
“没想到你也有下不了决定的时候。”齐衡笑着走到了陆允的身后。
她不服气道:“我又不是神,哪能万事都心有成算。你做什么——”陆允伸手抓住,突然触碰到她额头两侧的手指。
齐衡解释:“医书上说按压这两处穴位,有助于消除疲乏和头疼脑胀。我见我父亲常给母亲如此按压,应该是有效的,给你试试?”
陆允松了手,但心里是不太相信齐衡的技艺,无论按得好不好,她都夸便是了。谁知道他把力道掌握得极好,轻重得宜。没过一会儿,齐衡的问话就得不到回音了,因为陆允迷迷糊糊睡着了。
齐衡微笑,手指缓缓游移,划过眉毛、眼睛、鼻子……红唇,无一不是熟悉和渴望多年的。
指尖发麻,脊背战栗,心突然一下子狂跳了起来。
“她睡着了!”脑海中的这个念头,清晰而响亮。
齐衡蓦地低头吻住,她的唇是微凉的,但他是滚烫的。不敢多作停留,一触即分。内心暗暗窃喜的同时,又鄙夷着自己的卑劣。
年少时喜欢上盛明兰,尚且知道要先问清楚她的心意。如今竟是如此的混账,且不说陆允现在的禁忌身份,她心里……有他吗?
她说过,她有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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