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陆允到了两浙路,头半年什么大动作也没有。庶务仍是全权交由副转运使处理,她只监督罢了。顺带安安静静地从风土人情,到人丁赋税,尽快熟悉两浙路之现情。底下的人还道这上司年轻,应是个软和性子,所以不懂得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道理。
谁知到了下半年,陆允这火毫无预警、猛地烧起来了——今日清点刑狱,明日查司库。俗话说得好,这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的账啊!
不算账?不算账她哪来的钱?地方上的冗兵裁不得,冗官裁不得,那我抄几个贪官污吏,将他们吞下的、本该没入司库的财产给挖出来,总该有钱给基层的胥吏提工资了吧?
陆允查账、参员、抄家之举,虽然简单粗暴了些,会得罪不少地头蛇,集体联合起来给她小鞋穿。可这是朝廷要陆允在两浙路推行丁钱法,此乃国策新法,推不动她才是个死!诸君账目做得不干净,也就别怪她抓住了把柄,要连削带打、不留情面。
官吏的俸禄都是定死的,陆允擅自为吏人提俸禄,此举乃是违制,为什么不参?当然得赶紧参!朝里有关系的浙江官员立刻便动起来了,修书快马加鞭往京里送。
但是陆允的动作更快,早就上了一道折子,言道这丁钱法是她提出的,如何推行解释权在她这里。为吏人升禄乃是推行丁钱法的必要之举,也是国家早就应该做的事情。臣不向朝廷要钱,也绝不短了下辖的官人一分俸禄。那么反对者,难道是认为那些辛苦做事的胥吏不值得?
这怎么回答?若说就是不该升禄,一来得罪了数量倍于官员的天下胥吏,二来若这丁钱法在两浙路收效甚微,陆允也就有了推脱的借口。
京里收到修书的官人看完便直接把信烧了,现在无论他们参什么,陆允总能找到狡辩的由头,所以索性随她在两浙路闹去。毕竟这新法有没有成效,结果一看便知。
更何况两浙路只是一路,朝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新任谏院御史齐衡向官家奏请力除逆王叛党,详细审阅从逆王府抄出的账册,将上面有往来之人,一一传询问话。
瞧这小齐大人,是要广开连坐之法啊!
同意的反对的,两方官员是顿时吵成一团。今日吵不出结果,明日接着吵!
也幸亏齐衡及时为她转移了朝野的争执焦点,她在两浙路针对吏人的升禄,算是安安稳稳地落实了下来。尽管这到手的俸禄还是远远及不上流内官,但也足以让两浙的胥吏们对陆允感恩戴德。
第二年四月,陆允总算开始推行丁钱法。夏秋完税之际,官府从来就不指望能够按照预定的征收税,十成十地全部收上来。一般来说,征收到七八成就足以完成朝廷的任务。如果能上交得更多,那自然就是地方官员的政绩了。
原先的两税制,在田赋丁税之外,附加的杂税名目繁多,连粮食收入官仓后可能被老鼠偷吃的都由官员们未雨绸缪让老百姓交了,即“鼠雀耗”,其中最著名的还有“支移”和“折变”。
这些附加税素无定额,全凭税吏们的一张嘴对百姓胡吣欺压。而这样收上来的钱,却是可以私分、不必移交国库的。
丁钱法要求一概征钱,也就免除了胥吏通过这些名目对百姓加派勒索的可能。此次收上来的钱明明达到了预征额的九成,底下的百姓却觉得是减赋税了,纷纷欢欣鼓舞。
真不知是该觉得可喜还是可悲。
陆允更忧心的是,如果朝廷见她在两浙试行得不错,要推广开来填补亏空,而对其实行的先决条件仍置之不理——那么结果只会是杯水车薪。
[二]
按理陆允至少还得在两浙路再待上一年,才能回京述职,但是天子急诏她回京。为何?只因官家病重,天崩地裂或许就在这个月了。
官家,要见陆允。
福宁宫内,皇后伺候着官家用完汤药,他靠坐在床头唤了一声:“陆卿。”
“臣在。”候在一旁的陆允立刻走上前去。
老皇帝望着他,目光里全是探究和审视:“你……觉得八王如何?”
低着头的陆允双眼顿时因惊吓而放大了瞳孔,扑通伏跪在地上:“臣不敢妄言。”
“朕要你说!”老皇帝一拍床,气急地咳嗽了起来,皇后急忙在他身后轻拍着。
齐衡曾写信给她,言道在清查叛王逆党的时候,涉及到了顾家四房五房的人。顾廷烨去求八王,于是八王在官家面前为顾家三子求情,官家网开了一面。
此事一则体现了官家对八王赵宗全的重视,二则说明赵宗全是个顾念潜邸旧人的人。那么这样的人一旦上位,他会重用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可是官家又想要她说什么呢?
百虑只在几个呼吸之间,陆允将头伏得更低,“臣与八王并不熟识,既是陛下要臣说,臣便说出己之微见:八王赵宗全心有乾纲,得道多助。”
心有乾纲,得道多助。
这句话表面上是在赞扬赵宗全若临天下,必为圣明之君。祖乾纲以流化,顺谷风以兴仁。故而所有人都愿意来辅佐他。①
孟子所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赵宗全所得之道的确是人道,却不是孟子所说的那样。而是当今天子——官家赐予他的道。若非官家之前蓄意纵的三王、四王那一出,又何来今日抬举的八王?
又道乾纲者,陛下之独揽也。这不符官家与士大夫,君臣共治天下的政治理念。所以这看似褒的话,落到官家心里便又成了贬。
陆允这是不想八王上位啊!
老皇帝只觉得一阵悲哀之意顿时涌上心头,因为向来忠心、直言不讳的陆允,如今也同他耍起了心眼。他默然良久,最后道:“你退下吧。”
陆允在外面的宫道上碰见了顾廷烨,顾廷烨躬身行礼:“陆大人。”
陆允只应完他一声,便自顾自地走了。顾廷烨站在原地,把到了嘴边的寒暄默默吞回肚子。敢情他这是费尽心思娶到一个老婆,却得罪了三个兄弟啊!
[三]
七日后,官家又召陆允进宫。陆允甫一进殿便觉得沉默,所有候在一旁伺候的宫人都是死一般的沉默,她被这沉郁的氛围压得气闷。
两府的宰执与几位知制诰的官员也都在,陆允依照礼数先候在一旁,待他们都退了出来,才走进去。
她看向床上的圣颜,官家如今已经没有力气再坐起来了,垂在床头的手犹如枯枝一般。
“陆卿,你可怨过朕?”
怨哪一桩?是将她立做活靶子,还是将她贬到四王身边,又或者明知此时推行丁钱法是得罪人、吃力不讨好的事,却仍强她去做?
“恕臣愚钝,不解陛下之意。”
“哼,你聪明得很,哪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皇帝气得又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通才平息,却显得更为虚弱了。
“事到如今,你也不肯说真话了吗?”官家似自言自语,无限唏嘘,教陆允也不禁心酸了起来。
她擦了擦眼泪,道:“陛下有陛下的难处,臣体谅,尽着本分去做事,也不曾觉得有什么委屈不委屈。只有一件事,臣憋在心里两年却始终难以释怀。”
“臣不敢说荣氏无辜,可是因申辰之变而死的宫人和百姓何其无辜。为君者,应行正道。您若是不属意三王、四王,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解决之法,却放任其自流,酿下如此惨祸,陛下就不曾觉得羞愧吗?!”
老皇帝顿时僵住了,随后问:“那么……当初是谁启发了朕?”
陆允浑身一震,如同失了主心骨一般瘫坐在地上,痛哭了起来:“纵使青史不留我骂名,我亦罪人矣!”
老皇帝静静地听着,两眼却虚望着床顶,“你是个好孩子,不要哭了。”
“让外面候着的人也都进来吧。”老皇帝突然坐了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两道诏书。皇后见其之情态,心知是回光返照,无声地抹着眼泪。
“这道不要看,拿去烧掉。这道……申卿,你来念。”
内侍官拿去点燃的那道旨意究竟是什么,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而申相所念旨意,却是让七王过继八王的九岁幼子,并以长幼之序,立七王为太子。八王即刻回封地,无诏不得入京。
“陛下,这……!”七王早就出家做道士去了啊,他怎么能管理好朝政?
老皇帝没有理会他人的疑虑,只道:“陆允你脱了官帽,过来跪下。”
陆允立刻遵照旨意,挨着床边的踏凳,一脸泪意地跪下了。老皇帝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摸了摸她的头,却好像不是在看她。
“我那幼子……若是没有早夭,应当……应当就是……这……么……”大了。
伴随官家的手无力垂下,陆允流着泪在心中将他的话补完。
“陛下!”天日无光,朝野伏泣。
史书记载,嘉佑八年腊月二十五,皇帝驾崩,举国皆哀。“京师罢市巷哭,数日不绝,虽乞丐与小儿,皆焚纸钱哭于大内之前。”②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