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允一直不见醒,齐衡也不可能长时间守在这里。便同蓁娘知会了一声,有需要就差人去齐国公府找他。

    蓁娘嘴上应得诚恳,心里却巴不得他赶紧走,在陆允伤口没结痂之前都别来了!

    隔了三日,盛长柏过来探视,但当时陆允发起了高热,整个人烧得晕晕乎乎,所以没能得见。而齐衡再次巴巴地过来时,陆允的烧恰好刚退,她蔫了吧唧地趴在床上,好似被霜打了的小白花。

    陆允随口拣了个话题,“你现在对你自己的婚事做何考虑?”

    陆允当初上的弹劾奏状是清楚写明了六王府逼婚,虽然官家明面上没有责难,但这条路子他们不能再继续走,齐衡暂时可松一口气。

    齐衡递了一杯温水给她,平平和和地说道:“先前荣家只是流露出结亲的意思,荣飞燕就落得如此下场。所以盛家那边,我是绝不能去登门提亲。我想着,等过段时间春宴的时候请官家赐婚。除此之外,我也没别的办法了。”

    陆允喝了一口茶,点点头似是在赞同他,但她心里估摸六王府也打着请官家赐婚的主意。

    春宴,离春宴也只剩三个月了。

    “你不能去盛家,那……那个六姑娘可否有只言片语给你?”

    齐衡垂眼,微微勾唇道:“女儿家总是过得艰难些,如今我没能力护着她,她懂得明哲保身也是好。”

    陆允哈哈笑着打圆场:“说得对,没有也不打紧,我看出她心里是有你的。”

    齐衡面露稀奇之色,“你只在吴大娘子办的游会马球场上粗粗见过她一面,怎么就知道她心里有我?”

    “这个……”陆允的眼珠子左右来回瞎转,又嘻嘻笑道:“哈,我猜的!像元若这样品貌双全的谦谦君子,谁家的姑娘会不喜欢啊?”

    陆修静此人处久了,与之相熟就会发现——时常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也许出于愧疚补偿的心理,齐衡总是过来。一开始陆允还高兴有人陪着说说话,后来就嫌齐衡烦了,整日“修静、修静”地叫,他前生定是只找不到伴的知了!

    陆允同齐衡说,将往届礼部试的考题都做一遍,来就要带着策论文章,没写就不用过来了。谁知这下齐衡更来劲,用陆允的说法就是该死的好学上进!伴随着这种又虐又欣赏的心情,时间飞逝,很快便到了春宴之日。

    陆允记得那日是立春,万物苏萌山水醒,农家岁首又谋耕。官家带领文武百官进行郊祀,祭春神、祭太岁,敬天法祖。回来时晌午刚过,各人下午还要继续当差,待酉时正散值,官家在紫宸殿宴请勋爵百官。

    下午的时候,荣妃在后宫先开了一个小宴。陆允家中又没有女眷,自然不清楚这事。只记得她尚在监院的时候,突然一阵喊杀声震天。御史中丞叫了一个官员出去察看,谁知他竟一去不回了。

    罗中丞又叫陆允出去探查情况,上司发话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执行。出去一看,才发现周围都被军队包围了,地上全是宫女太监横七竖八躺倒的尸首,还包括先前被打发出去的那个官员。

    一名士兵突然大喝着提枪前刺,直把陆允骇了一跳。一声闷响之后,枪尖没入了那小黄门的胸口,又直挺挺地倒下一具。

    血盈于道,本来出去乱走乃死路一条。但因为是陆允,一个看起来像是这支队伍领头的军官伸手拦住了她:“陆御史,三王谋反逼宫,此时四王正带领禁军在平乱,任何人不得在宫中行走,请回。”

    三王谋反,四王平乱?能做官的人不说每个都聪明,至少是不傻的。这分明是四王在效仿李世民行玄武门之变啊!

    她将此事告诸于众人时,还惊魂未定,话说得颠三倒四。其他人竟听明白了,心中亦顿时惶恐不安。短短半个时辰,这寂静难熬夹杂着恐慌的气氛,简直令人要窒息了。

    随后来人把陆允架到了紫宸殿。官家在福宁宫,四王带领的军队正在撞宫,而四王此时正在紫宸殿,逼着中书门下和翰林院的官员,为他写册立诏书。一旦福宁宫被撞破,诏书加盖玉玺,他就是未来的新君!

    陆允直到此时才知,帮助四王逼宫的人,是荣飞燕的哥哥荣显统领。而小荣妃更是以宴会为名,里应外合,扣押了众多武官家眷,令他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申昭文相逃离,王史馆相被害。四王便威逼唐集贤相拟写诏令,唐相公不从,并直言斥他们为乱臣贼子,说完便一头撞死在了金阶之上。①

    一滴血溅在了陆允的脸上,她伸手去抹,却发现手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四王党开始逼迫龙图阁学士林大人,他亦拒不从命,含笑就死;尔后是侍读学士孔大人,他唾痰于贼兵面上,欲引颈就戮——②

    不听话的官员,他不需要。四王手一挥,就有士兵将□□对准了孔学士。林学士、孔学士皆是海朝云祖父当年的门生,平日里对盛长柏极为照顾,如今他们遭此大劫,盛长柏心中哀痛,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住手!住手!不能再杀了!”此声是陆修静,他蓦地睁开眼。

    陆允先是打断了对孔学士的诛杀,随后一脸谄媚地对四王说道:“殿下,这帮人平日里自诩为清流,所言所行都是为了搏清名。他们越是言语相激,您就越不能杀他们,否则就是中了他们的计!至于册立诏书,我来为殿下写。”

    四王如何看不出来陆允是想保他们?但她十分机灵地改口称四王为“殿下”,倒是比殿上这帮死读书的更为知情识趣儿。

    况且先前她参六王,也算是帮了他的大忙。若非那道惊天的弹劾奏状,最后只打了三四点水花,荣家又何至于绝望如斯而投靠他?

    所以这个面子,他可以卖给陆允。

    陆允走到案桌前慢吞吞地磨墨,孔学士等人张嘴就开始唾骂,四王听得烦了便将他们的嘴巴都给塞住了。又疑陆允是有心拖延,吩咐道:“来人,去给陆学士磨墨。”

    不一会儿的功夫,士兵就杀气腾腾地递来一支吃满墨水的紫毫笔。陆允接了,却不在圣旨上落笔,反而抽出了几张白纸在上面写写划划。

    “陆卿?”四王拖长了声调,满是质问的意味。

    陆允抬头看他,并露出了腼腆羞赧的神色,“微臣原先并没有知制诰这份贴职,今日起草诏书总得多写几遍草稿,润色一番文辞,才能为殿下做得尽善尽美。”

    “我最多给你两刻的时间,否则……”四王给了她一个“你自己知道会有什么下场”的眼神。

    “微臣明白,多谢殿□□恤。”陆允颤颤巍巍地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来来回回地写,终于在四王限定的最后时刻完成定稿。

    “殿下,您觉得这样可好?”陆允将纸上的定稿念给四王听:

    “朕自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嘉佑六年,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四王赵宗凛,为宗室首嗣,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分理庶政、抚军监国。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子决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③

    四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叫她赶紧抄录到圣旨上去,孔学士等人看着虽愤懑却也无可奈何。

    陆允抄完吹干墨迹,将圣旨卷好双手奉给四王。四王取了册立诏书就匆匆赶去福宁宫,余下的士兵则关上殿门,严守在殿外,不许任何一个人逃出去。

    孔学士是个暴脾气的,得了自由上去就是对着陆允的后腰用力一脚。陆允不防,向前栽倒去,左肩又撞在案角上,前后都令痛得龇牙咧嘴,沁出眼泪水来。

    “则诚,你不许去扶这个奸佞小人!”孔学士厉声喝住了欲动的盛长柏,随后伏倒在林学士的尸身上痛哭流涕。他这一哭,其他人也忍不住心酸地哀哭了起来。

    陆允识趣地缩在案桌下,尽量不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又是等待,漫长的等待。

    殿门再次被打开,已经是第二日。猛地见到阳光,众人纷纷流下眼泪,不知是刺眼还是喜极而泣。

    官家留有后手,四王爷兵败被当场诛杀,其余一干同谋从犯或杀或俘或逃。“申辰之乱”已解,众臣来到文德殿,官家宣三日之后举行大朝,请他们都回家好好休息。

    “陛下,陆允亦是四王党人,为何不俘?”孔学士突然出列参奏,“他为叛王拟写册立诏书,论罪当诛!”

    “陆卿?”皇帝点名,陆允出列伏跪于地。

    “将陆卿所写的册立诏书,交由孔卿当众念一遍吧。”

    “朕自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嘉佑六年,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四王赵宗凛……”孔学士念着念着就顿住了。

    “四王赵宗凛轼兄在先,得以成为宗室首嗣。逼宫在后,阴谋妄夺太子之位。今观其行事,品行无端、不忠不孝,不堪为人君。□□、太宗之缔造勤劳,与朕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以付此人。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当时情势危急,所以四王万万没想到陆允竟敢糊弄于他。等撞开福宁宫,威逼官家交出玉玺,才发现这诏书不对劲。只不过那时,他想找陆允算账也来不及了。

    陆允回道:“擅自拟写诏书,越职而行,微臣有罪。”

    原来他并不是见风使舵、贪生怕死的奸佞小人,是他们皆误会了。受了误会却能一言不发,忍辱负重。孔学士立刻跪了下来,“启奏陛下,是老臣糊涂。陆修静虽越职行事,却聪颖多智,若非如此,老臣今日怕是见不到陛下您了。他虽有过,但功大于过,请陛下明察!”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论功过赏罚,三日后大朝再议。”

    可以说经此一事后,陆允真正地在清流之中站稳脚跟。出了文德殿,以孔学士为首的一众官员,向她道歉示敬。

    “老夫粗鲁,有辱斯文,明日必当登门谢罪。”

    “孔学士言重了,一点小伤不妨事。寒舍简陋,不如由晚辈厚颜临府,希望您不嫌弃才好。”

    “不嫌弃不嫌弃,自当蓬门大开,扫径迎客!”

    “陆修静……真是天生做官的料。”盛长柏看着被哄得脸上褶子笑开花的孔学士,侧头对站在的边上齐衡说道。

    齐衡为何会在宫中?原来昨日平宁郡主身体不适,所以齐国公和齐衡便早些进宫来赴宴,替她向官家和皇后告罪。谁知竟会遇上宫变?好在他们一直和官家待在一块儿,并没有大碍。齐国公已经先行回府,好让平宁郡主安心。

    齐衡:“我不能想像修静究竟是抱着何等的心情,写下那样的诏书。若是窦统领没有及时杀进来……他总是将旁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重要。”

    盛长柏叹道:“泼天的名利富贵触手可及,他却选择舍身取义。古君子矣!吾辈之俊杰矣!”

    陆允朝他们两个走过来,“特意等我?”

    “元若等你,他有马车可以送你一程,我得跟着我父亲回去。”

    陆允点点头,在去往宫门的路上异常沉默。不知被什么绊倒了,陆允摔倒在地,齐衡连忙将她搀扶起。

    乱初平,宫女太监又死了一大批,还没来得及将这路面上的血迹清洗干净。

    她愣愣地看着染上血的双手,齐衡拿出汗巾帕子给她擦干净。陆允却道:“擦不干净了。”

    说话的语调神态,怪异无比。齐衡看着有些害怕,“你没事吧?”

    “我好得很。”她答道。

    马车驰到仙桥巷,陆允说自己下车走进去就好。“那好吧,你自己小心——”齐衡话还没说完,陆允又栽倒在地,伤是没伤着,但人看着却是有些疯癫了。

    陆允歇斯底里地喊道:“为什么这里有血?为什么这里也会有血?!”

    驾车的小厮回她:“昨日下午城中竟响起暮鼓来,随即全城戒严,家家户户紧闭不出,处处都有兵士巡逻,见着个可疑的就一刀戳死,几个时辰的功夫,路上无辜丧生者颇众。”

    陆允坐在地上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又痛哭不止。陛下“英明”,放任三王党自大跋扈,借她之力以令四王党绝望而背水一战。四王若不行逼宫,必定被三王打压至死路。而三王和六王所行之事,有目睹之。所以无论四王反与不反,三王、四王皆是死路一条。

    官家做得比汉武帝更为高明。武帝尚且要因“巫蛊之祸”下罪己诏,可今时的天下人,一责三王、六王庸碌跋扈,二责四王忤逆不臣,又有谁会去怪皇帝?

    官家将所有的可能全部思虑清楚,甚至是将她放到四王身边,任以御史一职。所以此后油锅里煎炸,刀尖上行走,生路细微。

    而这一切的一切,始作俑者竟是她自己。她赌赢了,活下来了,或许将来官途顺畅、位极人臣。然何其可笑、何其可悲、何其可憎!

    五脏如焚,愤怒羞愧齐齐涌上心头,她蓦地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齐衡瞧这情形不对,“快块快,快把陆御史背进府。”

    齐衡驾车先去陆府,发现角门开着,进院却未见蓁娘。扶陆允躺下后,齐衡立刻差小厮去隔壁请蓁娘。

    伸手探了探,有鼻息。齐衡替陆允解了外衫,内里领口衣襟松开,也好透些气。

    “孔学士当时气极,踹了修静一脚,他整个人向前栽去,砸到案角上,我看着都疼!”

    齐衡想起盛长柏说的话,向左拨了拨衣襟,陆允的肩膀上已经青紫一片,待会儿定要知会蓁娘。

    “咦?胸前何时有了伤?”待他再拨开衣襟细看,反应过来那裹着的布究竟为何物时,顿时如同被火烫到,惊得一个弹跳连连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倒在地。模样痴痴傻傻,谁还认得出这是京城第一美男的齐小公爷?

    她、她、她是个女的!难怪她不肯去医馆,难怪蓁娘为她治伤时要将他们都赶出去。而他、他、他刚才解了一个姑娘的衣衫,还摸了她的身子!

    相像的五官面容,常年穿着立领的怪癖。陆允,陆允,陆即六。什么陆允?分明就是刘韫!可是她不是嫁人了吗?又怎么会科考做官?

    齐衡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置陆允于死地的秘密,因为她罪犯欺君!思及此,齐衡一时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强行镇定下来,重新将她穿戴整齐,随后坐在一旁不停地喝水,等待蓁娘的到来。

    若是从前的齐衡,或许很好看穿。可是接连遭遇不为险些被打死、父亲被掳、六王府逼婚、宫变等种种劫难,他身上的天真被拿走,被赋予了某种不可琢磨的深沉。

    蓁娘进来诊脉,“气急攻心,心脉有所损伤,需要吃药静养。”

    “我先回府,到时派人送些养心补气的药材过来。修静就烦劳蓁娘费心照看,还有听说她在宫里,腰和肩膀上都受了点伤,需仔细医治,千万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才好。”

    蓁娘都一一应下了,将齐衡送出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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