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书桌上摆着两份弹劾奏状,左边这份,是弹劾两司三衙参与搜救荣飞燕的两位都虞侯玩忽职守,不知廉耻。其上司的两位副都指挥使监察不力,任人不能。奏状后贴黄:齐国公如今亦下落不明,当及时搜救,稍晚恐复有难。
右边这份是参六王府嚣张跋扈,欺压臣下,目无王法。掳富昌侯之女在先,绑齐国公在后,只为其女嘉成县主与齐国公之子缔结婚书。其中荣氏一案,情节恶劣,臣奏请三法司会审,以明真相。贴黄:父母如此不堪,不禁忧其子之品行。陛下若决意立三王为太子,伏求思及此。
理智告诉陆允,她应该把左边这份奏状交到奏院去。弹劾那四个武官以敲山震虎,她可尽量不陷到党争中去。六王府也必须立刻放了齐国公,没必要把事情闹大,失了往来谈笑的体面。
“陆允啊陆允,你到底在怕什么?”她心性本就早熟,一门心思想着博取功名、报效国家,想要青史留名。可如今随着官职越做越高,她也开始留恋不安了。
陆允将左边这份奏状搁到燃着的蜡烛上,火舌轻轻一舔,很快便有些烫手,将余下的只言片语扔进铜盆。
天亮点卯,陆允就去了奏院递交奏状。因是台谏御史弹劾官员,所以奏状并不保密,乃是露章上呈官家,同时抄录了一份送去中书门下。
没过多久,这汴京城里的官宦人家就如同滚油锅里撒了把盐——顿时炸开了。朝野上下所有的官员,一旦得知自己被台谏御史弹劾,就要立刻离职待罪。所以原本在郊外为官家祈福奉祭祀的六王,被“请”回了府,这大家可是都亲眼看到了!
六王府附近的几条街,又来来回回围满了禁军,说是在找齐国公。六王妃顿时骑虎难下,这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若放,不就坐实了他们绑架齐国公的罪名?但若不放,禁军要进府来搜,一个大活人是藏不住的,最后总会露出马脚。
“干脆,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六王妃的眼里露出疯狂和狠辣。
“不成不成,那齐国公和荣飞燕能一样吗?!”六王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就算领着虚衔,没有实差,那也是个官!是个勋爵!原本计划是没有差错的,可你们偏要将那荣飞燕……”
“荣飞燕那事狠是狠了些,但我们做得滴水不漏,朝廷就算要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六王妃自信道。
六王摆了摆手,“能不能滴水不漏,要看官家的态度。如今事情被陆允这么一闹,已经人尽皆知了。如果官家动怒彻查,你信不信底下做事的那几个人会立刻倒戈将我们卖出去,以求轻判。”
所谓墙倒众人推,正是这个道理。
六王府是三王的根基。要想三王不倒,就不能动他们。六王妃若有所思道:“王爷说得对,此事唯有先看官家的态度,我们才能见招拆招。”
六王府向来嚣张得意惯了,自然看不到自身巨大的危机。三王府内,邱敬的长兄邱慎正借着每日例行的讲经时间,同三王说道:“平阳郡公是被过继给王爷您以后,才得的爵位授封。名义上,他与六王府已经没有任何干系。所以在必要的时候,及时割肉剜疮!”
三王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然面露为难:“可是我与老六素来交好,那孩子虽然还未成年,但到底念着生身父母几分。如若不保,他怕是要与我离心。”
“不是不让您保六王府,而是暂时先不要轻举妄动。只肖观圣上是否有心有力,但凡是有心无力,您都可以出手保。”
“不管此事最终结果如何,我定要那个陆允死无葬身之地!”三王因为恼恨至极,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邱慎怕三王学六王的莽夫作风,教人捉住把柄,便顺着他的心意劝道:“这是自然。待您荣登大宝,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将那陆修静贬到荒瘠苦寒之地,那可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朝野动荡不安,每个官员都在观望着事态的发展。那皇帝看完陆允的奏状,究竟是何态度?
官家强撑着病体,在床上批阅道:荣飞燕被掳劫一案既然已经定案,只需着大理寺进行复核,察看是否有异议。但京中有流寇作祟,两衙三司的相关官员失职却是无可辩驳,该革职的革职,该罚的就罚。
至于齐国公,“派人去问问六王,齐国公当日的去向如何?究竟是不是在他府中?如果不在,那就让他帮着禁军一起找,务必要尽快寻到人。”
批阅后的奏状交由申昭文相公进行详定。大理寺卿与韩太傅为故交,事至此,官家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甚至让六王下的台阶都给找好了。所出之令,与陆允烧掉的那份奏状不谋而合。
时当开冬,却似一盆冰水迎头浇在了陆允身上,冷到心里去。她知道,她要有大麻烦了。
大理寺花了三日复核案子,结果并无异议。而六王也很快就把齐国公“找”到了,据说是吃醉酒倒在偏院里,平时那院子没人去,所以才没发现他,还以为他已经回府了。
所有人都皆大欢喜,而发起这个弹劾奏状的人,却因此受到多人弹劾。
“陛下,《宋刑统》中有言,诸对制及奏事、上书,诈不以实者,徒二年,非机密而妄言有密者,加一等。陆御史所奏之事,严重失实,陛下应当严惩不贷!”
“诸事应奏而不奏,不应奏而奏者,杖八十。应言上而不言上,虽言上,不待报而行,亦同。陆御史先前借讲经之宜,密上奏疏,乱制擅政,理应受到严厉处罚。”
“陛下……”
“好了!”皇帝突然中气十足喊了一声,又因为后继无力咳嗽起来。花了些时间平复后说道:“御史可风闻奏事,诸卿也是知道的。陆允所奏之事虽有些夸大其词,但并没有故意欺瞒朕,当不得什么大罪。至于应奏不应奏……这样吧,陆允杖八十,罚俸停职三个月,闭门思过。”
官家老了,越发仁慈,凡事都喜欢和稀泥。陆允这个惩罚只伤皮肉,不动筋骨。可所有人都清楚,她得罪了三王和六王,将来绝没有好日子过。
[二]
执杖刑的两个校尉,走过去悄声问上峰:“怎么打?”
“上面说了,着实打。”
这打板子也有不同的打法,用心打和着实打。要是下令用心打,那么受刑者必死无疑。而着实打,就是要他表面看着伤势严重,实际内里无大碍。
□□起,臀杖全刑。罚杖八十,还要附臀杖十七,所以陆允是一共挨了九十七记打。虽说她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但也从来没遭过这种罪。
行刑完毕后,两个校尉将陆允提溜出宫门。她面朝下地趴在地上,后背嫣红的血色浸出官服,倒是“恶朱夺紫”。模样甚是凄惨,却没人敢去扶。
不,还是有一个人。
翰林院还没到散值的时间,盛长柏是借着更衣的名义偷跑出来的。他将陆允背起,道:“我送你去太医院,李太医的副手姓贺,与我家乃是故交。他还不是太医,让他看看无妨的。”
心存感激的陆允顿时一个激灵,断然拒绝:“不行,不去太医院!我要回府!”这大夫一把脉,她的身份可就藏不住了!
“可是你伤势如此严重,怎么受得了马车颠簸?就算回府,还要花时间请郎中。太医院这么近,为何不去?你若是顾虑看诊之人的医术,我可以为他担保。”
“你的为人我信得过,自然也信得过你推荐之人。只是我现在停着职,本身太医院就去不得。更何况你这样明目张胆地送我去太医院,是也想一并停职挨罚吗?则诚,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为我雇俩车,我自己回去就行。”陆允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串,顿时觉得力已用尽,仿佛下一刻就要晕死过去。
“可是,可……”
“你若不听我的话,那我便下来自己走回去,横竖腿脚还没有被打断。”陆允推了推盛长柏,竟是执拗极了。
盛长柏拗不过她,只好出宫门街巷,没走多远就见一辆马车驰过来了。车帘被掀开,帘下之人正是齐衡。
驾车的小厮和盛长柏把陆允抬进车厢后,盛长柏对齐衡说道:“元若,修静就交给你了。翰林院那边,我得赶紧回去。”
齐衡本就认为陆允所遭的罪是受他牵累,所以才急急地赶了过来。盛长柏所求之事,是他应尽之责。
“驾车,去最近的医馆!”齐衡吩咐道。
陆允顿时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吐不出也咽不下,有气无力地□□道:“不去医馆,我要回府,回府找蓁娘……”说着说着已经带上了些许哭腔。
幸亏齐衡性情温和好说话,立刻就让小厮照着她说的吩咐去做。陆允见马车是去仙桥巷的方向,终于放心地晕过去了。
蓁娘原本在院子里修理晒干的药材,见陆允人事不省地被抬进来,后背满是血,顿时大惊失色。
可越是慌张,就越要冷静下来。蓁娘打发了那个小厮去厨房烧开水,又手脚麻利地取来剪子、干净的棉布和绷带等所需之物。
她刚要剪开衣服,又顿住了,看向床边上杵着的这个大活人:“小公爷,这伤血肉模糊,怕吓着您,您还是去外面等着吧。”
“无妨,这两日见多了。”齐衡的语气似讽似慨。“我在边上,一则好给你搭把手,二来你毕竟是个女子,男女独处一室,怕对名声有碍。”
蓁娘强笑了一声,“我是医女,治病救人乃大义,哪管小节。只是您站在边上看着,我心里慌,万一手抖出了差错可就不好了。”
她说得也有道理,总归是为陆允好,所以齐衡妥协了,站到门外去。蓁娘又要去关门,齐衡伸手虚拦:“连站在门外瞧也不许吗?”
“对,不仅如此,等下小公爷的小厮若是把水烧好了提过来,记得先敲门。”
齐衡吃了闭门羹,委委屈屈地站在门口。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出府的时候,往自家库房里搜刮了一大堆治伤的瓶瓶罐罐,又兴冲冲地跑到马车里把包裹拿出来。
蓁娘听到敲门声,打开门:齐衡双手捧着个包裹,小厮双手提着两桶热水,主仆俩像左右门神一样在门口守着,莫名令人觉得有些好笑。
三刻过后,蓁娘总算把陆允的伤口全部上药包扎完毕,又给她擦洗了下身子,换上干净的亵衣。身体左右两侧各放了个高枕,好让被子不压着伤口。
这才长舒出一口气,抹干净脸上的汗,打开门放他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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