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齐衡尚在绝食抗争,一桩骇人听闻的掳劫案,发生在了这天子脚下。富昌侯家的小姐荣飞燕一日外出,竟被一伙强人劫持了去。三衙的几个都虞侯,立刻遣就近的营兵进行搜救。次日,荣飞燕从一辆路过的马车上掉了下来,带着一身血。
本以为救回来了,不料又传出坏消息:荣飞燕难忍羞辱,趁夜色于闺房中着白,悬梁自尽了。富昌侯爷直接被气得风瘫,人事不省,小荣妃在宫中也哭得昏死过去。
查到最后,给的结果就是流寇犯案。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几个地痞流氓,处决了事。陆允得知这个结果,大庭广众之下,也忍不住有辱斯文地国骂了一句:“放他娘的狗屁!”
□□称帝建国起,便收地方精兵以充中央禁军,强干弱枝。若汴京也到了有流寇作乱的地步,这天下怕是要亡了!
“京中既有流寇,何以不察?营兵又是如何搜救?贼寇将受害的荣家小姐亲‘送’回来,简直是奇耻大辱!殿司和步司的都虞侯不知变通,互相推诿责任,各自上司的副指挥使也难辞其咎,何以不参?何以不彻查!”
此乃借口,众人都心知肚明。此事起因,是六王妃和六王之女嘉成县主,为争齐国公之子齐衡,对荣飞燕犯下如斯暴行。但六王背后站的是三王,是未来的皇帝。如何参?无人敢呐!更何况皇帝如今又病重不朝,后宫之人便将此事压下不提。
所言病重,但真是什么也不知晓吗?官家未临朝,却做了一件极其耐人寻味的事情——
陆允,翰林院学士,秘书少监,中奉大夫,加职监察御史兼管四王讲经事宜。
“加职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一职,古来便是负责监察百官、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品秩不高而权限广。陆允先前无实职加身,上了《直言疏》,也只能用“群臣”、“众臣”这样模糊的字眼,不可指名道姓地弹劾官邪。
如今官家又突然给了实权,何意?参是不参?陆允所虑有三:其一,他若参,皇帝既然对外称病,那么这道奏疏,官家看是不看?
其二,看了以后,他管是不管?官家若是看了却不管,那么就是真正意义上奠定三王作为储君的地位和权势。陆允势必要遭殃,不是现在就是将来,一子错,满盘皆输。
其三,如果管,要彻查,那便是拔起萝卜带起泥,牵连一大片。陆允如今还做着四王的讲经师傅,不管他自己如何认为,旁人只会将他视作四王党。由他牵起头,此事势必要发展成党争,险极。
事到如今,陆允也恨不得自己能够跑到皇帝的耳边,大声哭嚎一句:“陛下您到底想做什么?可否给点提示?!”
[二]
宁远侯顾偃开出殡之时,各家沿途都设了路祭,因此今日才有了顾府这么一出答谢宴。齐家、盛家都去了。齐衡趁此机会私会盛明兰,送给她自家扬州厨子做的千层糕,并向她表明了自己的求娶决心。
盛明兰看着手里的糕点,对他含泪笑道:“即使你永远都不娶我,我也会记得你今天的样子。”又劝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作践自己的身体。
齐衡想着,等过些时日进宫春宴,他就当庭恳求陛下将盛明兰指婚于他,郡主再强横也不敢违抗圣命。而官家仁义善良,最喜好成人之美,这次一定能行得通。
两人仍留有希冀,却不料这番私会,被平宁郡主察觉了痕迹。郡主回府后立刻叫来不为,问他是不是给齐衡和盛明兰牵线搭桥。不为对齐衡向来忠心,连连否认。
平宁郡主:“好吧,你狡辩也罢。是不是你,也不打紧。横竖今日,我是要打死你!拉下去打!”
陆允今日会来齐国公府,是因为齐衡先前曾说过自己手头上的一本韵书乃是抄本,错漏不全。前几日她正巧在秘阁里寻着那孤本,便偷偷抄录下来,今日得空过来送给他。
本来将书交给门房小厮代传,她就可以走了,省得去主屋拜见平宁郡主,相看两相厌。却听得几个下人一脸惊慌地说什么:“郡主娘娘要将不为哥哥打死了!”
“这可怎么办?小公爷在哪呢?”
“小公爷正赶过去求了,不知道能不能救下来!”
“欸,陆御史!还没通传过郡主娘娘,您不能就这么闯进去!”那门房小厮也是可怜,拦也拦不住陆允。
陆允一路闯到主屋的正院,不为被粗麻绳捆了绑在凳子上,后背屁股被打得鲜血淋漓,只有出气没进气了。
“统统住手!不许再打了!”
陆允见两个武役根本就不理她,索性直接扑了上去,虚压在不为身上,“我说住手你们听不见?还是你们连我也敢打?”
功名官职在身的士大夫,无罪谁敢打?祖训不可违,两个武役立刻收住了棍子。
平宁郡主在里头听到动静了,出来便讽道:“真是没规没矩的野人,不请自来的客,齐国公府不欢迎你!”
原先在屋里跪求的齐衡,也踉踉跄跄地冲了出来,见不为那副惨不忍睹的模样,悲痛、恐惧和厌恶的情绪顿时统统都涌了上来,在一旁干呕。
“我陆允不稀罕郡主娘娘的欢迎,只是规矩再大也没有王法大。天禧三年,大理寺已经就《宋刑统》的‘主杀部曲奴婢’一条,补充‘自今人家佣赁,当明设要契,及五年,主因过殴决至死者,欲望加部曲一等,但不以愆犯而杀者,减常人一等,如过失杀者,勿论。’贱口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不为乃良籍,罪加一等即是徒一年。”
陆允越说心中越怒,面上反倒显得更为冷静:“更何况,下官要问了,不为所犯何罪,郡主娘娘要将他活活打死?无故殴杀雇佣奴婢,按罪减常人一等论处。常人相殴致死,依律当绞,减一等即处以流三千里刑!如今齐国公盐务的实差已卸,空有虚衔。郡主娘娘莫不是想我在朝上参他一本,索性连这虚衔也不要了罢!”
汴京之中,勋贵人家打死奴婢乃是常有的事,只不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宁郡主从小在宫里长大,也跟不少厉害的官员打过交道。从没有见过像陆允这样满是机锋,到处树敌,连表面遮羞布都要揭的人。
“一个两个愣着做什么?”平宁郡主怒斥道,“赶紧把不为拉下去,院子清理干净,送客!”
“慢!我话还没有说完!”
“陆修静你休要再得寸进尺,我是官家亲封的正三品郡主,而你只是个四品的文官!”
“不为的契书拿来。”
“什么?”
陆允突然笑了起来,平宁郡主虽心生怒火,也不禁这被灿烂至极的笑容晃了晃眼神。“郡主娘娘聪明得很,知道过失杀者,不论罪。您也莫欺我寒门独户,便以为我不知道这后宅阴私。”
她话锋一转,“听说之前还有个书房女使,是被活活打死的。”
平宁郡主定定地望着她,胸口不住地起伏,最后还是挥手叫人取来了不为的契书和籍书。
陆允欲走,平宁郡主喝道:“不为既然已经不是齐国公府的奴婢,有什么资格再在这里待下去?来人,去把他的行李收拾干净,例银结了,连人带物给我扔出府去!”
“母亲,你非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齐衡跪求她,可是无论他怎么求都没有用。他原本就在病中,如今情绪大起大落,竟一头栽倒了去。
院里的下人顿时手忙脚乱,齐衡好歹是平宁郡主的独子,再怎么样也不会真的看他去死。所以陆允便趁乱请了几个小厮把不为抬出去,雇辆牛车赶去医馆,总算是把他这条小命给捡了回来。
[三]
祸不单行,坏事一桩接一桩地来。府里的女使来报,齐国公路过六王府,就被强拉着进去吃酒,最后六王府称齐国公醉酒不回了。
“皇城门内,天子脚下,竟有贵胄亲王公然做了贼人绑匪?!”
郡主一气之下要进宫面见陛下,齐衡在宫门外等着,最后等来崩溃大哭的郡主。平宁郡主平日多么刚强威风的一个女人,如今也只能倒在自己儿子的怀里,泣不成声。
“官家病中我见不着他,皇后又忙得……顾不上咱们家的事。六王他是计算好了时辰,说是替皇上祈福封祭去了。这六王妃又死不认账,我,我就是浑身有嘴也说不起娘娘啊!”
齐衡将平宁郡主扶上了马车,吩咐车夫打道回府。“不,掉头,去仙桥巷的陆御史家!”平宁郡主突然喊道。
“母亲,大晚上的你找修静做什么?”
“我去求他,如今此事已经没有人敢沾上身,只有他敢。而且,而且官家对他不一般!”病急乱投医,平宁郡主越想越觉得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然为什么要在荣飞燕一案了结没多久,就给了陆允这个实差。他的劾本,官家一定会看!”
“不行,这是我们齐家的事情,怎么能牵累无辜?”齐衡斩钉截铁道,“掉头回府!”
“不掉头!”平宁郡主有些气急败坏了,“御史可风闻奏事,况且监察百官本就是他的职责,什么叫无辜?难道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父亲,被困在那虎狼窝里?!不孝子!”
“啪!”齐衡挨了一巴掌,却似不痛不痒,事至绝路的他早已经是心如死灰。平宁郡主又心痛地软了下来,摸着齐衡的脸哭道:“我就去求求他,陆修静若是愿意帮忙,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他若是不愿意帮忙,母亲也不会逼他,可好?”
大半夜的,府门被人拍得“咣咣”作响。陆允手忙脚乱地梳好发髻,套了件大氅跑出去开门,却发现自个儿鞋都穿反了。她一脸怨气地喊道:“谁啊?”
打开一看,见是齐衡,甚为意外。再细看,眉头皱了起来:“郡主娘娘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陆允起开身,让齐衡和平宁郡主进院,其他人则守在门外。谁知平宁郡主一进她待客的东偏厢,就先对她行了一个大礼。
“母亲!”齐衡阻止不及,她这样做,和逼陆允有什么区别?
“郡主娘娘,你这是做什么?”陆允的头脑现在已经清醒了,欲得之,必先予之,平宁郡主这是有所求。好,那她就听听,是有什么需要这位正三品的郡主,求到她头上来的。
这像落井下石的心态,很不厚道。可陆允万万没想到,六王府竟然绑了齐国公,来要挟齐衡签下婚书。
“我先前要打死不为,是想教衡儿死了心,断了与盛家的联系。富昌侯家是皇亲国戚又如何?照样落得如此下场。盛家只是一个小小五品,怎么斗得过?如今,如今……”平宁郡主想到自己的夫君,反正她在陆允面前,脸已经没有了,便哭得更加厉害。
“元若,你先把你母亲带回去,此事容我好好想一想。”
“陆御史,请你大人不计……”
“够了,母亲!”齐衡突然喝道,令平宁郡主一愣。他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有把陆允一同拉下水的意思,可这绝非他的本意。
“别冲动。”齐衡只留了三个字。
陆允房里的烛火,从夜亮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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