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日似是各家皆有喜事临门,盛长柏定了亲,女方乃江宁海家家主的嫡出二姑娘,书香世家,满门清贵。顾廷烨好像也在求娶余老太师的嫡长孙女余嫣然,只是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又和三小姐余嫣红说上了亲。

    而齐衡,此时正一脸喜气洋洋地对她说道:“母亲答应我了,则诚兄办喜事的那天,就登门向盛家提亲,让六妹妹嫁给我。”

    陆允愣了一下,他那眼睛长在天上的郡主母亲,竟能瞧得上盛小六?莫不是哄他的吧?

    她将信将疑:“此事当真?”

    齐衡点头,信誓旦旦地说道:“当真。”

    齐衡喜欢盛明兰,当初在盛家读书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他整日像只开屏的公孔雀,围着盛明兰“六妹妹”“六妹妹”地殷勤叫唤。

    这桩门第看起来极不相匹的婚事若是真的能成,陆允心里也为他们两个高兴,抱拳笑道:“那可真要恭喜元若,心想事成,求得佳人了。”

    齐衡乐滋滋地傻笑了一下,回过神来,问陆允:“你年纪也快到弱冠,该有成家的打算了。难不成等我们几个都有妻有子,你还打光棍呢?”

    “这不是没有姑娘看得上我吗?”

    齐衡一脸我就静静看你贫,听你瞎扯的表情。陆允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我是不能成亲,也不敢成亲。”

    “这是什么意思?”齐衡目光瞟了瞟陆允的下身,难不成修静这是身有隐疾,有心无力?

    “你想哪去了?”陆允没好声气地白了他一眼。

    其实陆允青年才俊,就算晚个四五年,等官位上去几品,再来说亲也是不迟的,甚至反而更好。齐衡想着,便把这个话题放到了一边。

    “则诚兄的喜宴,虽然还远远未开始发帖,但你会去吧?”他只是随口那么一提,本以为板上钉钉的事,陆允却摇起了头。

    “我不会去,另外,今天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到你这儿来了。与君相交,此生足矣。陆允……拜别!”

    齐衡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怎么听着那么瘆人?”

    陆允向齐衡行了一个大礼,便不再理会他的挽留之言,自行离去了。

    [二]

    当今圣上虽有三子,却接连夭折。如今已过花甲之年,大臣们每日都要上疏,奏请皇帝早日过继宗室子侄,立储君以安江山社稷。

    三王爷为长,乃是顺位继承的第一人选。只可惜他年过四十,膝下仍无子息;四王只比三王小半岁,有一子,父子俩皆精明强干,颇得人望。

    三王与六王相交好,一直想从六王爷那里过继一个儿子,可是老皇帝也迟迟未松口准奏。三王四王相争,无非立长立贤也。一旦皇帝同意了三王过继六王之子,那么立储为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大臣们天天在朝堂上催皇帝过继立储,皇帝不胜其扰,连着十数日称病不朝了。可是岁月不饶人,皇帝终究是要低头的,这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的事。

    可是万万没想到,一道来自翰林院的奏疏,顿时在这表面平静的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陆允在奏疏中言道:“初为进士,未尝受皇帝一命之寄,皇上亦未尝识臣为何如人。臣只因见得道理之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故敢以一人犯天下之怒,幸赖圣明在上裁决,不然臣万死无益也。

    昔三皇子夭,皇帝哀恸,大病一场,华发丛生。文武百官竟全不体恤圣上丧子之痛,一朝遂逼立储,令圣之心与身皆愈沉郁。帝乃天下之君父,被逼至此,群臣乃大不孝,其罪一也。

    八年以来,争站队者愈,党同伐异,邀结人心。外者边境不安,内又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豪强兼并,百姓力耕竟无立锥之地;赋役常增,民不聊生。有如许之急,百官不行,而于立储此上争论,耗费人力物力。执帝之禄,而担新君之忧。此乃大不忠,其罪二也。

    此等不忠不孝之人为臣,圣上苦,百姓亦苦。臣虽寒微,然欲尽为人臣之责,而以直言。”

    陆允一道《直言疏》,旗帜鲜明地公开站在皇帝这边,将满朝逼皇帝立储的臣子,骂了个狗血淋头,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大帽子。

    人皆有感情,皇帝也不例外。比起那些一天到晚,冷冰冰地拿江山社稷说立储之事,恨不得他立刻退位的臣子,陆允这番话可真是温暖啊!窝心啊!皇帝虽然没见过陆允此人,但在心里对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场朝野骂战,就这样拉开了帷幕。不少重臣听闻这道《直言疏》,气得在家里直接跳脚,破口大骂道:“陆允陆修静,奸贼小人!奸贼小人!”毫无平日里的清贵斯文模样。陆允此名,也顿为天下知。

    齐衡至此才明白,何以陆允说“不能成亲,也不敢成亲”。

    陆允只是一介寒门子弟,此疏一出,便是与朝中多数臣子为敌,甚至是与未来的储君为敌。一旦失败,丢官去职,葬送掉自己多年寒窗苦读搏来的功名前程,那都是轻的。重则丢掉性命,连累亲族!

    所以她只能是孤身一人,无党无私,同样孤立无援的皇帝,才有可能会出手保她。

    [三]

    究竟是恋栈权力,还是拳拳忠心?陆允入了翰林院,如若肯按部就班,慢慢熬下去,似锦前程未必不可得。然却选择了这样一条搏命之途?

    有人说她忠,有人说她奸;有人赞她尽职敢言,有人嘘她哗众取宠。不管如何,这场骂战仍在持续。

    首当其冲的是同样没有子息的韩太傅,他道劝帝立储,绝不是为了自己子孙后代。孟子所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皇帝立储君,后才能有所继,不至于群龙无首,这是为了社稷安定着想。陆允口中的忠,只是小忠,他这么做才是大忠。

    韩太傅这说法是最让皇帝头痛的。他虽称病不朝,但还是每日巴巴等着陆允的奏疏来,看他如何驳斥。

    陆允很快就有回应了:韩太傅虽无子孙后代,但门生故吏满天下,何言无私?既道孟圣人之言,民为贵在最前。民生之计诸多急,不见你韩太傅如此卖力。却在立储之事上,上窜下跳。难道今日皇帝立了储,我先前所言种种之难,明日便能迎刃而解?可笑至极!至于你说言的什么大忠小忠,听都没听过,我只知道要对陛下忠心。

    韩太傅败,换忠勇大将军孙大人上疏:欲攘外,必先安内。带兵打仗,靠的是将兵上下一心。如今朝内无储君,人心浮动,心思不齐。皇帝若立了储君,前后方一条心,我们这仗才好打!

    陆允回:古往今来这么多场战役,难道胜了都是因为后方有储君,输了是因为后方没有储君?战胜与否和有无储君,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因果道理!孙大人既言及人心浮动,那人心何以浮动?无非是念着自身的利益,意欲巴结下任皇帝。圣上还没死呢,你们不要这个脸,我要!

    有个傻愣子的臣子说得更直接:那皇帝总有一天是要死的,这储君现在不立,也总有一天要立。

    陆允回道:你说得对,但这事你们提了这么多遍,皇帝心里早就有数。要立谁为储君,现在不说,将来也总有一天要说。但只要皇帝一天不说,你们就得少废话,多做事。

    那些重臣们总算是看出来了,这陆允就是茅坑里出来的石头,又臭又硬,咬死了“逼立储,就是不忠不孝”这点。他们要和他互骂,那是鸡蛋碰石头,损失的是自己,还助长了他的名声。

    反应过来的臣子,就不再给陆允一个眼色了。不理你,你也就无人可骂,骂无可骂,就给我立刻收拾行李滚回老家!至于皇帝那边,他们照旧上疏劝立。

    这怎么能行?皇帝好不容易见着一个帮他说话的人,这挡箭牌必须得立起来。

    “门下,天子建国,举贤而任能。新科进士陆允,文才出众,尽忠职守……擢为翰林院学士,秘书少监。故兹昭示,想宜知悉。”

    陆允:“臣谢陛下隆恩。”

    通进银台司前来宣发敕授告身的官员,向陆允说了几句道喜的好话。要知道没外放就直接入馆阁的官员,那可是极少数。秘书少监虽然也才从四品,但入了馆阁,皇帝就可以召他来讲经。陆允这是鲤鱼跃龙门,从一个寂寂无名的编修,顿时成为了天子近臣。将来说不定,还有入中枢、拜相的那一天呢!

    实际上,陆允的此次升迁,并非是中枢机要人员的人事变动。所以台谏官没异议,门下审核的给事中也未有驳斥。毕竟皇帝的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你们和陆允对骂,我就静静地观战;你们要是不理他,只顾来烦我,我就升他的官儿。被皇帝摆了一道的重臣内心:mmp,看来还是得先把陆允搞死才行。

    [四]

    “修静做的这番事,倒是和六妹妹的‘纯臣’之论,不谋而合。”三人正在陆允居处的仙桥巷的巷子口等待。说这话的人,自然是齐衡了。

    “非也。她说的所谓纯臣,是明哲保身,不站队,不去沾染立储之事。可有哪个敢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出来,替皇帝舌战群臣?不管修静的初心如何,就凭这份不要命的胆识,我顾廷烨,服他陆修静!”

    “小声点!”盛长柏低斥了一声,“先前已经在言语上吃过大亏了,还没受到教训?”

    顾廷烨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突然喊道:“你们看,那个从桥上走过来的人,是不是修静?”

    他们三个本就是悄悄过来的,也不好出去迎他,只在巷子口等着。陆允越走越近,突然斜里驰出一辆马车,像是失控,直直地冲着陆允而去!

    生死千钧一发之际,人是会反应不过来,身子僵住不动的。陆允此时就像只待宰的可怜羔羊,只能任人屠戮——

    “修静!”好在齐衡动作更快,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用力一拽,将人扯了过来。只是来不及收住,双双摔倒在地。

    “没事吧?!”顾廷烨和盛长柏赶紧把两人扶起,好在只是手和膝盖擦破了皮,疼得一抽一抽的,其他地方并无大碍。

    盛长柏看着那辆驰骋而去的马车,这分明是有预谋的!“报官,我们得赶紧报官!”

    “报什么官?你我就是官。”陆允拍干净身上的尘土,问:“你们三个怎么一齐过来了?”

    “修静,你的发髻散了。”齐衡指指她的头。平日里梳得油光滑亮,一丝不苟。如今散下几缕鬓发,朦朦胧胧……只觉得漂亮得不像话。

    陆允伸手捋了回去,“走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进我府里。”若不是陆允带着,这七拐八拐地还真难找到她住的四合院。

    推开府门,入目所见是一颗老槐树,树下有井,井边是一个小亭子,亭子底下……摆着一口棺材。上面的漆还是新的。

    “这……!”三人顿时面面相觑。

    “蓁娘,烦劳泡一壶热茶过来。”陆允开口说话,他们才注意院子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在收拾药材。

    “寒舍简陋,只能让你们先坐这儿了。”陆允请三人在东偏厢坐下。

    “那位是?”顾廷烨大概以为蓁娘是和曼娘一样的外室,陆允摇头:“她才是这院子的主人,我只不过是一个租客罢了。蓁娘是个医女,她丈夫是李家酒铺的账房,隔壁就是他俩的住所。我这里,只不过请蓁娘有空过来打理一番。”

    “原来是这样。”

    蓁娘进来奉完茶,便十分知趣地退下,走得远远,绝无听壁角之嫌。

    齐衡问:“你现在的俸禄也不低,为什么不买些仆役进来侍候着?”

    这话若是盛长柏和顾廷烨,就不会问出口。观陆允此刻的情况,就是踩在刀尖上过活,今日有命睡,却不知明朝有没有命醒。谁知道这买进来的仆役,会是谁家眼线?

    “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我这样就挺好的。话说回来,你们三个干什么要来找我?我如今是这样的情况,你们应当离得远远,少惹麻烦才是!”陆允告诫道。

    顾廷烨有些不大高兴,“我那老子就快要赶我出家门了,盛家不站队,齐国公府好歹是依附皇帝的。我们三个,你用不着这么避忌吧?”

    “终归是……”陆允皱起了眉头,一脸肃色,“就当我无情无义罢了。你们喝完这杯茶就赶紧走吧,以后也不要来了。”

    顾廷烨还想再说,盛长柏暗暗摇头,把手里拎着的篮子搁在桌上,掀起盖布:“你既然来不了我的喜宴,喜礼总要收吧?”

    篮子里放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一罐白沙绿,还有些莲子、花生做的酥点和七八只染红的鸡蛋。

    陆允沉默了,少顷伸手从里面拿出了四只红鸡蛋,道:“那我便只取这些沾点喜气,其他的都拿回去罢。”

    路是自己选的,旁人再怎么劝也是无用。三人向陆允做揖拜别后,临出门时回望亭下那一口棺材,对这世间万难,也是心生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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