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会在花园撞见迟瑞,完全是意外。

    李肃青今日去缝纫房的时候,并没有带伞,因为去时天气晴好。谁知在她完成每天进度后,出来没走几步,天公就变了它的脸色,绵密的雨丝很快将地面淋湿。

    她跑进花园里最近的亭子里,打算先躲会儿雨。

    迟瑞看起来像是在雨开始下之前,就已经在那里站了许久。他一动不动,任冷雨覆面,寒风刺骨。

    “你为什么傻站在那里淋雨?快进来躲一躲呀!”

    迟瑞听到她的声音,动作有些机械地转过身,却仍是没有迈开步子。

    行吧。李肃青深吸了一口气,又冲进雨幕中。左手举在头顶做伞状,右手拽住迟瑞的衣袖。一开始她没能拽动,只好改抓手腕子,冲他喊了声“跑呀”。这位大爷,可算是被她拽进了更前方的廊道。

    “你带伞了吗?”李肃青边说,边用袖子抹了把脸,又拍拍衣摆,试图抖掉上头的水珠。

    迟瑞从怀里掏出了干净的帕子,递给她。

    “不用,你擦你自己好了。”

    迟瑞拿着帕子,往她脸上招呼,李肃青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我说了不用……”

    “别动!”

    李肃青觉得她的身体可能有它自己的意识,不然为什么它真的乖乖听话不动了?

    迟瑞细细擦拭着李肃青脸上和鬓发上的水珠,李肃青只需悄悄抬眼,就能看见他那双忧郁而美丽的眼睛。

    但是她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美丽的事物,总是极其具有吸引力。当你被追求美的热情所迷惑,理智与逻辑就会从身上悄悄离开。

    他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收了帕子,道:“我们沿着廊道走,也许能碰到几个带了伞的下人。”

    他们的运气不好不坏,迎面走来一个丫鬟,但她手里只有一把伞。

    “你要是有事忙,先撑着走好了,我在这里再等一会儿。”

    “陪我走走。”迟瑞不容置疑地牵住了李肃青的手。

    心念电转,因为怀着一种隐秘的私心,李肃青并没有拒绝。

    【二】

    李肃青跟着迟瑞走到了一个叫“沁月楼”的地方,这里她并没有来过。事实上,迟府除了最外沿的一圈,李肃青喜欢有事没事地过去溜达,观察是否每日都守卫森严。其他的阁楼院子,她几乎都未曾涉足过。

    楼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正在打扫的丫鬟,她收起鸡毛掸子,躬身行礼:“少爷,少奶奶。”

    “帮我去备壶热酒,再来几个下酒菜,再煮一碗长寿面送到二楼。”迟瑞收了伞,搁在门边吩咐道。

    两人上了二楼。空中阁楼的穿堂风,吹起李肃青的衣摆,她伸手压住。在低头之间看见圆桌上,只竖着一个相框。照片里是年轻时候的二夫人玉融,怀抱着一个婴孩微笑。

    “这是你娘原来住的地方?”

    迟瑞没回答她,走到回廊站定。那里朝南望去,正对着迟府的大门。“十年前的一个风雪天,我就站在这。看着她穿一身火红色的嫁衣,走出了迟府。”

    迟瑞的语声淡淡,却无法克制其中的控诉之意。

    “你知道被最亲的人背叛,和抛弃的滋味吗?那就好像,心在火上烤一样。”

    “我告诉你,我很清楚。我的生身母亲也同样背叛了我,用死亡。”

    耳边传来了李肃青的声音,真正的冷淡、清脆。令迟瑞立刻意识到,他正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

    如果她的说法也能成立,又对父亲避而不谈,那么她其实是遭遇了双亲的背叛。而揭开其伤疤的人,正是他自己。

    但是李肃青并没有表现得如迟瑞想像的那么伤痛,她随后耸了耸肩道:“让我来给你讲一个一模一样,但又截然不同的故事。”

    “我娘在我三岁的时候病死了,我爹守了半年的孝,随后娶了续弦。同样的事情,只不过是颠倒一下性别,男人还会被夸情深义重,而女人只会被唾沫淹死。”

    迟瑞已然沉默了,这是他以前从未想过的一个角度。他思虑片刻后,郑重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在我心里,这和男女性别没有关系。而是爱一个人,就应该对他忠贞,至死不渝。”

    李肃青有些惊讶。

    她原先以为迟瑞只是个心地并不坏,但满脑子封建腐朽观念的传统男性。如今发现,他并不是完全这样,他在感情上有洁癖,而且极为偏执。

    “那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喜欢一个姑娘,但是她死了,你会终生不娶吗?”

    迟瑞的“会”字已在舌尖,李肃青又补了一句:“别忘了,你背负着延续迟家香火的担子。”

    这个问题,迟瑞太难回答了。于心,他希望自己能够做到终生不娶,去对抗这种非理想化的命运。但是他知道,他一定会迫于奶奶的压力,最终适应、妥协于现实。

    “你认为,我娘是有苦衷的?”

    李肃青摊开白皙的双手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道二夫人是否真的有苦衷,也对“永恒”这个词抱有悲观和嘲笑的心情。

    【三】

    “来,喝杯酒暖暖身子。”

    “不用了,我不喜欢喝酒。”若非某些必要的场合,李肃青会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因为酒这坏东西,惯会骗人。

    迟瑞并未勉强,将属于他的那杯一饮而尽后,道:“我之前还从未问过你,你在青峰寨是怎么活下来的?”

    “真想知道?”

    迟瑞的视线不停地游移着,“我想知道,可我又害怕知道。”

    “为什么害怕?”

    “我怕我不会原谅我自己。”

    “那为什么现在又不怕了?”

    “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会用我这一辈子来补偿你的。”

    李肃青的脸色相当之平静,无所动容。迟瑞有些惊慌地瞥了她一眼,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似恳求道:

    “肃青,原谅我好吗?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我发誓,我会让你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我……我想自由出入迟府,可以吗?”李肃青没有把话说得太绝,她想和迟瑞先搞好关系,降低他的戒心。

    阿四曾向他禀报,说李肃青时不时会去府里各个侧门观望。所以如若真的让她自由出入迟府,只怕她一出去,就会远走高飞,再也不回了。迟瑞的脸色慢慢变淡,回绝道:“暂时不行。”

    李肃青的脸色也变了,不复温和,声音里已经没有理智相辩的味道:“雨已经停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迅速地从迟瑞的手里挣脱出来,毫无留恋地离开,留下迟瑞一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四】

    迟瑞和李肃青的关系持续陷入冰点。

    又过了几日,这是顾知夏这个月里第五次来访迟府。先前因着李肃青在场,沈凌雪总是有所忌惮。李肃青瞧出了这一点,就制造机会,让顾知夏与她独处,或许能套到一些消息。

    至少,顾知夏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沈凌雪的确是认识她。因为在有一次谈话中,沈凌雪不小心说漏了嘴,她说“我比你大”——

    若非先前认识,沈凌雪是如何知道她比顾知夏岁数大?

    而且沈凌雪对她的态度太热情了,总是找借口送她贵重的首饰和衣服,就好像是在补偿她什么。

    “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情,但是我很矛盾,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李肃青开玩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套吊人胃口的话术?快点说吧!”

    “昨天我不小心磕到了头……”

    “嗑到了头?那你现在没事吧?要不要紧啊?”李肃青关心道。

    顾知夏安抚地笑了笑,“头没事,就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在我掉下山崖之前的事情。”

    “你想起你的身世了?”

    “没有。但我觉得,有一个人可能知道我的身世。”

    “谁?”

    “那个送你回金城的人。”

    “向天?!”

    顾知夏同她讲向天曾救下过她,他们被沈军追,沦落到了牢狱,后又一起潜逃。再然后她便摔了马,什么也不记得了。

    现在,李肃青已经懂得顾知夏刚才第一句话里所指的矛盾之意了。

    “你是不是想让我带你去见向天?”

    “这件事太难太危险了,可是我心里想要弄清楚身世的渴求又太过于强烈。而且沈凌雪现在对我也生了戒心,她一直闭紧嘴巴不松口。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顾知夏脸上的神情,确实如她所说的那样,纠结不已。

    “这件事的确很难很危险。”李肃青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绪转得飞快。“先不说我们上了青峰寨,那群土匪会怎么对我们。首先,我根本就出不去迟府。”

    她突然站定了脚步, “你先回去,让我好好想一想,我得做个万全的计划。三天后,你和顾伯父一起来我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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