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山庄”已经连续四个多月,处于一片叮叮当当的繁忙之声中。各位看官您没眼花,那大门牌匾上写的既不是“沈家庄”,也不是“沈府”。
所有的过去都被她亲手斩断。这是沈湜予为自己所建,只属于她一个人。
连城璧听闻时,只是一怔,随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未置一词。
沈湜予不喜外露的金银富丽,却要求样样精致绝伦。从堂室陈设,到衣饰與马,动辄费数千金。因为她挚爱牡丹,便自门于庭院廊道,置各类名品殆遍。
这时候,已然没落的武林世家与繁荣兴盛的武林世家之间,巨大的拥赀差距便显露了出来。
宅子目前只有三进,远远没有原来沈家庄的六进规模,更比不上无垢山庄的数进井联。若仅以沈湜予自身的财力,到达这一步已是极限。但因为有了朱家的大力支持,所以一切还得以继续顺利进行。
白红莲虽身在城外北山寺庙静养,不过问江湖事。但是自家儿子的终身大事,身为一个母亲,还是时刻惦记在心中。
然而无论白红莲怎么旁敲侧击,盘问连城璧关于沈湜予的事情,连城璧给出的回答永远是:“娘你不必担心忧虑,我会处理好。”
连城璧无需去阻止朱白水这种奇货可居的行为,因为最后的结果,只会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罢了。沈湜予的这一番折腾,朱家必然要伤筋动骨。不用他自己亲自出手,便可削弱一大姓的实力,何乐而不为?
连城璧的神情波澜不兴,他的处事依旧井井有条。白红莲不得不承认,她现在已经完完全全,无法看透连城璧在想什么了。
如果说武林过去的二十年,是属于逍遥侯和沈飞云。那么接下去的二十年,将会是属于连城璧和沈湜予。
沈湜予和沈璧君,已决定离开连家,入住落英山庄。在这里叨扰了近半年,离开之前总得和主人连城璧致个谢、道个别。
连城璧正在翊武堂招待一位客人说实话,此人的突至无垢山庄,令他大感意外。
嵩山的俞镜湖,生性恬淡,从来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所以江湖中认得他的人很少。但他是已故的柳色青的方外至交,因此连城璧认得他,但也只是认得,他们并没有什么交情。
翊武堂大门朝南敞开,堂内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外面的来人。而外面的来人,也能一眼看到堂内。
连城璧瞥见俞镜湖已是有些魂不守舍,心思不在他俩的客套上。而沈湜予的面上,亦有讶异之色,想来两人是旧识。
故人重逢。可这样的两个人,是如何产生的交集?连城璧有些诧异,然而并没有表现出来。
“我以为你早就出家做道士去了。”先开口的人是沈湜予,她的语气分外熟稔平常,好像他们曾这样说话过无数次。
俞镜湖平淡地笑了一下,回道:“我是要出家,不过在这之前,还得了结一些俗缘。”
这就说明,俞镜湖来无垢山庄,是为沈湜予。连城璧很识趣地将沈璧君带走,把这地方留给他们二人。
俞镜湖打量了她几眼,沉默半晌后淡声道:“你看起来,似乎过得很好。”
沈湜予点头微笑:“所有事情都在掌控之中,又能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这感觉的确很好。”
六年前,沈劲霆举家北迁,路上与俞镜湖巧合相识。那个时候她才十五岁,沈劲霆突然的抑郁自杀,再加上族里只剩下些远房小辈和家仆,若非他的帮衬,沈湜予一时也处理不了那个烂摊子。
他们曾经离成亲只差一步,只不过这一步的距离,是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
俞镜湖希望沈湜予能够安定下来,好好打理沈家,知足常乐。可这绝对是违背沈湜予的天性,这天性不知是从何而来,横竖和她父母是一点也不相像。
仅三年之后,沈湜予便毅然决然地遣散了一干仆人,变卖所有家产,重新筹谋回到姑苏城,这个恩怨情仇交织的地方。
“你还缺家仆侍卫吗?”俞镜湖突然发问。
“原先你遣散的那些仆人,我瞧着还算忠心的都接手了,俞家也有不少家仆和习武的好苗子。我问过他们的意愿了,足有三十五人想来投奔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留?”
这实在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的好事,沈湜予却故作为难地说:“你看我如今这境况,可养不起闲人。”
俞镜湖淡声回道:“俞家的资产中,凡是镜湖个人的,全部都送予你。”
沈湜予一怔,随后道:“那你不就变得一穷二白?”
俞镜湖突然笑了一下,“我本就是要出家的人,道观管吃食住宿,还认什么孔方兄?”
沈湜予似是被他逗笑,又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既然你非要送给我,那我也不好再推辞。”
俞镜湖摇摇头,仍是那个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性子,一点变化都没有。“我要走了,后面的人事交接,刘琦会尽职做好。”
他口中的刘琦,是沈家原来的管家刘文的儿子。刘文已是近耳顺的年纪,本来准备用多年的积蓄,颐养天年。可是人老了,总会愈发想回到故乡,落叶归根。
沈湜予垂眸,语声淡淡:“我知道你其实心里一直瞧不上我,所以惟愿此生,无缘再见。”
俞镜湖的面色顿时有些发白,他动了动嘴唇,似乎要反驳些什么。但直到最后,他也只是回了一句:“称尔所愿,永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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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是谁啊?湜予姐姐跟他认识吗?”走远了的沈璧君,一直在对着连城璧问东问西。
沈璧君觉得自己忘记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她为什么和连城璧解除婚约了?为什么下人们提起她母亲沈飞云的时候,神情都那么奇怪?
为什么无论她问什么,沈湜予和连城璧都是为了你好、无需知道的敷衍之词?甚至一直不允许她踏出无垢山庄的后院半步,作风简直和沈飞云如出一辙。
一条线能把所有事情都串联起来,可是沈璧君偏偏把那条重要的线,弄丢了。
“那人是嵩山的俞镜湖,至于他跟湜予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清楚。”连城璧回头遥遥地望了一眼,随后微笑着问:“璧君,你们像是专程来见我的,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连大哥,我和湜予姐姐准备明日便离开无垢山庄,回家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多谢你的照顾。所以呢——”
沈璧君拖长了声音,有些促狭地看着连城璧,“我说服了湜予姐姐,今天晚上准备些好酒好菜,邀请你来坐坐。”
连城璧并没有对她们的即将离开感到意外,依旧微笑着回道:“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一定会去的。”
沈璧君急声道:“连大哥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若再迟两个月,三媒六聘一成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连城璧闻言,并没有显得多兴奋或者心焦,只是平淡地笑着点头。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比起那个长得有些獐头鼠目的朱白水,沈璧君当然更希望谦谦君子的连城璧,能够和沈湜予玉成好事。
他们这边没聊上多久,俞镜湖便告辞了。连城璧一向礼节周到,要亲自将人送至大门口。
在路上的时候,两个人的气氛有些古怪。有时候,男人也是会有所谓的直觉和第六感的。
正如连城璧自己容易对温柔娴静的女子产生好感,沈湜予似乎也有她喜欢的一类男子,像俞镜湖、柳色青这样的,淡泊致远是他们的特点。
但是喜欢和爱,又好像是两回事情,不可相提并论。
“我曾经沉迷于她展翅高飞的模样。”俞镜湖似乎喜欢出其不意地说话,“那么神采奕奕,绚烂夺目,无论谁瞧上一眼都会陷进去,再也忘不掉。”
“可是她飞得太快了。”
连城璧突然顿住了步子,转头看向俞镜湖,“你到底想说什么?”
“亲情、友情、爱情,统统被她视为包袱,她为了飞得更高这件毫无意义的事,会把所有人都甩下,无一例外。那一瞬间,炫目的光芒便没有了,只剩下庸俗和可悲。”俞镜湖的目光中透露着悲哀和怜悯。
连城璧沉默半晌,突然微笑了起来,“可是无论你居高临下评判、怜悯她的姿态多么好看,她还是那么的生机勃勃,过得快活极了。”
一身素白的连城璧,显得飘飘如仙。可是他那讥讽的眼神,嘴角上扬的弧度,无不昭示着他和沈湜予是同一类人。
浮生六欲,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俞镜湖垂眸,仿佛是在思考连城璧的话语。但他理解不了沈湜予,所以也无法看懂连城璧。
俞镜湖转身离去,出了无垢山庄,没入街上的人海,便再也看不见身影了。
无欲无求的道路上,只能是一个人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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