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是长江的货物运送集散之地,山海所产之珍奇、西域所通之货贝,四方商贾往来,骈肩辐辏。[1]
年关将近,张老三刚从关外跑镖回来,牵着马儿随意在大街上走着。瞧久了大漠风沙,这熟悉的江南水乡之景,一时也变得新奇起来。软了愁肠,添了柔思,竟不觉冬日寒风萧瑟。
张老三来到城内的一座酒楼门前停下,他是这儿的常客。
新来的跑堂伙计并不认识张老三,只是瞧他虽有风尘之色,但身上穿的戴的,莫不是富贵金银,可见是个有钱的主儿!
手里头的巾子,便利落往肩头一甩,立刻满脸堆笑。他点头哈腰地领着张老三,一路往雅间走:“客官爷,里边请!”
雅间在二楼临窗,既透气又清静,还能透过窗子,居高临下地观赏远处运河的风景。张老三痛快地洗了把脸,点上些好酒好菜。落座后,便开始向伙计打听,这段时间的武林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伙计殷勤回道:“近日江湖上,声名鹊起者,首属落英仙子。”
“落英仙”沈湜予这个女人,即便是远在关外的张老三,也是有所耳闻的。她与上一任武林盟主沈飞云,有些亲戚关系,但不是出自同宗。现乃武林第一大家,无垢山庄的座上宾。
那伙计还年轻,说起江湖中有名的英雄美人,脸上还会泛起奕奕的神采:“她显于江湖才只一年半,便已做出了几件惊人之事。先杀天宗恶人小公子,后灭七子山匪寇。百来号的山匪,竟被她单枪匹马绞杀殆尽!剑法武功之高,不可思议!”
张老三登时便倒吸了一口凉气,“绞杀殆尽?这手段也未免太过于狠辣了一些!”
伙计耐心地为他解释:“客官您是不知道,那些山匪狡猾狠毒,劫掠起行人来,除了年轻女人,那是一个活口也不留!沈姑娘如此做,也是大家伙儿除害!对恶人仁慈,就是对好人残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老三思索片刻,认为不无道理,遂点了点头。
伙计越说越兴奋:“不仅如此,她决意在原来沈家庄的废墟上,进行重建。工匠们已经开始动工,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见到一个全新的‘沈家庄’!”
这便是不知情的年轻人的臆想了。以沈湜予的性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大门口的牌匾上,写“沈家庄”这三个字。
“对了,还有一桩大喜事!”
“哦?是什么?”张老三被他勾起兴趣。
“沈家要和朱家联姻了!”
张老三登时便惊叫了起来:“她要嫁给朱白水?她不是连城璧的红颜知己吗?”
“客官爷,您可误会了,不是沈姑娘嫁给朱公子,而是朱公子入赘沈家!至于连公子嘛……”那伙计叹了一口气,“大抵真的只是知己好友。”
“可朱白水是朱家的独生子,他怎么会愿意入赘呢?”这相当于是把朱家拱手送给沈湜予啊!张老三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年轻伙计露出了羡慕向往的神情,感慨道:“小的要是能娶到武林第一美人,入赘又何妨?”
是了,如今第一美人的名头已经从沈璧君,落到了沈湜予的身上。世人惯会捧高踩低。
张老三摇了摇头。
一无所有的平民和武林世家子弟岂可相提并论?后者的一举一动,会牵涉到整个武林格局,引起各方势力的微妙变化。
更何况,张老三了解朱白水虽有君子之名,却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就算有武林第一美人为妻,也绝对不足以令他做出这个决定。
莫说是张老三,就连连城璧也吃惊想不明白。他绝不会坐视朱白水入赘之事发生,落到最后覆水难收。
所以有一次在与朱白水吃酒的时候,假意醉酒,吐出了自己对沈湜予的爱慕之言。连城璧曾救过朱白水的性命,江湖人的道义,至少会让朱白水产生一些犹豫。
随后,连城璧又派人设计让朱白水还在世的母亲“千手观音”,知晓了沈湜予的目的不纯。
在道义报恩和家中长辈的双重夹击之下,朱白水一开始的确是知难而退了。
但不知沈湜予后来究竟又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这么不管不顾,还主动为山庄的重建,卖力地出钱和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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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风寂,连城璧手持青瓷酒杯,坐在归心阁院中。这段时间他的心情不佳,每日都要饮酒饮到三更。
魏叔是看着连城璧长大的,他不仅是无垢山庄的总管家,也算是半个亲人长辈。即便是他去劝,也照样不管用。
为的是什么,下人们都很清楚。
像沈璧君这样的不知世事千金小姐,自然是不能理解沈湜予为什么不愿意下嫁给连城璧。
但是那些生活在底层、为奴为婢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自己做沈家的家主和做连家的少夫人,这两者之间的巨大差别。
所以私底下议论的时候,为自家主子抱不平的同时,却又觉得她也没做错什么。
沈湜予结束了一日的长袖善舞,原本是该回房休息的。但架不住魏叔的苦苦相求,才过来探望连城璧。
“你应该知道,喝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石凳甚为冰凉,就算有内力护身,沈湜予也不太愿意坐在那上面。
“我知道。只是喝醉了,人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我也许就能从中获得那么一些灵感。”连城璧轻笑了一声,但说话的时候还是那么温文尔雅,不由让人疑惑他究竟有没有喝醉。
沈湜予似是对他的这套说辞很感兴趣,“哦?什么样的灵感?”
“比如说,”连城璧微微偏了下头,“是什么能够抵得过一个朱家,让朱白水如此心甘情愿?”
“那你觉得是什么?”
“我暂时还没抓到那一丝灵感。”不等沈湜予露出失望之色,连城璧又很快地问道:“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有。”沈湜予微笑道:“如果你愿意把无垢山庄大门口挂着的那块牌匾,改成沈府。”
连城璧亦笑。“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除非我死了。”
沈湜予听了,一点也没有感到生气与挫败。事实上,如果连城璧愿意那么做,那么他在她心里就会立刻变成另一个柳色青、朱白水,不会再有任何特别之处。
“或者更简单,我可以让朱白水死。”这样的事他已做过,再做起来必定会更加得心应手,不留痕迹。
“但你不可能杀尽天下所有的‘朱白水’。”
沈湜予平淡的回答,令连城璧觉得发冷,似有一股凉意从脊背蔓延至全身。但他的内心,又像是有火在烧。
连城璧打开盖子,往酒壶里倒进些粉末,摇了摇将它晃匀,然后倒满一杯举起,问:“你可知我刚才放进去的是什么?”
沈湜予已缓缓皱起了眉。
不待她思虑回答,下一瞬,酒杯便被摔下了地,应声而裂。杯中的酒液溅在石板上,竟翻滚着白色泡沫,不断发出“呲呲”的声音。
酒中有毒!而且还是剧毒!
沈湜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连城璧又重新取了一个酒杯倒满,脸上的笑隐隐有些疯狂。“天下我要,你,我也要。鱼与熊掌如果不能兼得,那对我来说,活着也没有意思。”
连城璧举起酒杯,向她致敬,“所以,我是死是活,你来选择。”
沈湜予没有说话。
连城璧已将酒杯举至唇边,但沈湜予仍是没有说话。她只是紧紧地盯着连城璧,眼睛一眨也不眨,身体也一动不动。
沈湜予眼睁睁地看着连城璧,喝下了那一杯酒。
……
“你可真是个狠心的女人。”连城璧似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非这个酒壶是鸳鸯壶,恐怕今日我真是要命丧当场了!”
沈湜予暗松了一口气,难得极为不雅地附送给连城璧一个白眼。
“堂堂武林盟主、六君子之首的连城璧,为情服毒自杀,传出去是一桩好笑料。”连城璧自我调侃道。
所以魏叔的担心完全是多余,她和连城璧都是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人,要醉实在是不容易。
而且今时不同于往日。在天宗的时候,沈湜予以为自己活不了了,所以她会尽一切的努力救连城璧。
但是现在,就算连城璧要以死相逼,就算会伤心难过很长一段时间,也动摇不了她。
沈湜予问:“你这鸳鸯壶挺有意思的,能借我瞧瞧吗?”
连城璧一脸遗憾地胡说八道:“这是我们连家的传家宝,不是连家的人不给看。”
沈湜予撇了撇嘴,愈发觉得这人记仇。
“不过,你要是肯给我一个提示,我就把这个鸳鸯壶送予你。”连城璧突然站起身凑近道。
沈湜予心中升起警觉,随后眼珠子一转,微笑道:“好啊,我就给你一个提示:嫁妆。”
“嫁妆?”趁连城璧不备,沈湜予眼明手快地取走了鸳鸯壶,清脆的笑声随之响起:“它现在是我的了!”
“得意什么,连家的库房里还有好几件呢。”连城璧腹谤道,脸上仍是斯斯文文地微笑着看她走远,然后开始思索起她给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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