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宗已灭,大盗萧十一郎归隐,割鹿刀彻底不知所踪。能在江湖上掀起大风大浪的人事物,好像一瞬间都已消失不见。

    无垢山庄的归心阁院中,连城璧独自一人饮酒,借此打发时间。廊道里虽打着一盏盏灯笼,但是光照不到连城璧的身上。仅以一层薄薄的银色月华加身,显得他虚幻而遥不可及。

    冰冰为其焚香抚琴。袅袅紫烟中,看不清连城璧的神情;幽幽的琴声,未曾有过一刻入耳入心。

    比起连城璧的悠闲,沈湜予这半个月来倒是过得甚为繁忙,不停地来往于无垢山庄和朱府之间。

    连城璧只是冷眼旁观,对她的所图所谋一清二楚。当你对一个人有了真正的了解,很多事情就会有截然不同的新角度。

    比如当初的柳色青,如今的朱白水。

    名利与地位,从来就不是虚土,多的是世人为此付出代价。但是她所付出的,未免也太大了。

    “连城璧啊连城璧,你仍然不断地念着她做甚?”

    黑眸露出了几丝漠然和嘲讽,拿起青瓷酒壶,斟满一杯杜康,遥相敬明月。

    “庄主,沈姑娘回来了。”下人话音刚落,沈湜予的身影便迤迤然地出现了。

    连城璧举杯喝酒的手顿了顿,随后挥退了冰冰。

    待人离开后,沈湜予才坐下道:“明明已经换了一副面孔,却还是把自己当成下人。”

    连城璧露出了一个温文的微笑,“就算已经换了一副面孔,可她还是她自己,做不了别人。”

    卑自心生,冰冰无法平等地看待连城璧,更加做不到和他文酒相会,觞咏酬酢,尽情徜徉。

    连城璧从怀里取出数张拜帖,放到她眼前。沈湜予随便翻看了几眼,便意兴阑珊道:“一个也不接,全扔了。”

    连城璧的黑眸闪了闪,状似调侃地说:“仰慕你的英雄豪杰可不少,不再多挑一挑?”

    沈湜予单手托住下巴,一脸苦恼:“已经是矮子里头拔高个,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所谓的英雄豪杰,在他们两个人的嘴里,竟成普通货物一般,可随意品评挑选。

    连城璧从盘中拿起一个干净的酒杯,一边斟满递给沈湜予,一边说:“朱白水是朱家的独生子,你想要达到你的目的,恐怕很难。”

    听及此,沈湜予脸上的苦恼之色更深,她抱怨道:“若当时死的人是朱白水,活下来的是柳色青,我如今便不用费那么多功夫。”

    连城璧笑而不语,低头理平了自己有些褶皱的衣襟,显得愈发优雅从容,无懈可击。有些秘密,永远不会有见天日的机会。

    沈湜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便立刻后悔自己牛饮,糟蹋了此等好酒。她看着那把琴,闲适地敲了敲道:“叹人生容易老,总不如盖一座安乐窝。上有琴棋书画,下有渔读耕樵。闲来了河边钓……”

    美好的名声!至高无上的权利!她需要更多的名利地位,才能够活得逍遥自在!

    “闷来了把琴敲。吃一辈子杜康酒,醉乐陶陶。”[1]连城璧不可置否地微笑接道,又缓缓地斟满一杯酒,转移了话题:“对了,今日我去寒山寺探望我娘,她倒是有几分想念你。”

    “替我同连伯母道个歉,这几日我抽不时间,需得出门一趟。”

    “你要出去?”连城璧一怔,随后不动声色地问:“去哪?”

    “城外七子山。”

    原本七子山位于沈家庄的势力范围内,无人敢犯。自沈飞云失踪后,就有一群胆大包天的山匪入驻。

    连城璧身为代理武林盟主时,曾听闻此事后便命赵无极带人立刻前去剿匪。但是这帮匪徒闻风而动,溜得极快,一时之间也拿他们没辙。

    后来天宗之行结束,待沈飞云的死讯传遍天下,山匪的行事愈发的张狂了。青天白日里,不仅拦路抢劫钱财,还劫掠妇孺,甚至犯下杀人的滔天恶行。

    连城璧淡声道:“七子山滨临太湖,若箕踞之势,易守难攻。山中有五个石室,一室可纳十数人。”

    “传言其曾是春秋末期,吴国防御越国攻击所筑的烽燧墩,供驻兵瞭望。每当发现有敌兵来犯,即在墩上举火烧烟,一墩相应一墩,以告戍守之兵及时御敌。”[2]

    沈湜予甚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多谢提醒,不过,我本就不打算强攻。”

    “哦?”连城璧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你要假扮行人,随后被劫掠上山?”

    如果没有亲眼见过沈湜予杀人的模样,确实很难想象出这样一个看似温柔闺阁小姐的人,竟是行事狠辣,双手沾满了血腥。

    连城璧又道:“我再派几个人给你。”

    “不必了,”沈湜予断然拒绝,“武林盟主的声名太盛,要躲开你连城璧的阴影,实在是不容易。”

    连城璧六岁时便已有“神童”之誉。十岁时剑法已登堂入室,十一岁时就能与自东瀛渡海而来的“一刀流”掌门人太玄信机交手论剑,历三百招而不败。自此之后,连扶桑三岛都知道中土出了位武林神童。[3]

    如今天宗既灭,名正言顺的坐上了武林盟主之位,更加是当今武林的第一人,又有谁能出其右?

    连城璧明白她的顾虑,轻声笑道:“你误会了!你要假扮出行的闺阁千金,身边总得有几个仆人随侍在旁。而且,先前天宗的那些事,只从我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多多少少让人心存疑虑。多些人亲眼见证你的功绩,好名副其实呀!”

    沈湜予凝眸审视了他许久,而后喜笑颜开,抚掌赞同道:“你能这么想,可真是太好了!”

    酒一杯接一杯地落肚,她借机装傻卖痴道:“我要是会你们连家的‘袖中剑’就好咯!出其不意,到时制敌就会更有把握。”

    连城璧微笑回道:“袖中剑,乃连家不外传的绝技。你要是愿意嫁给我,我现在就可以教你。”

    沈湜予听了自动忽略后半句话,哈哈一笑,眼里却大有深意:“那不就和空灵剑法一样,非同宗不外传。”

    你连城璧学了空灵剑法,不教她袖中剑,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但沈湜予低估了连城璧的脸皮厚度,他只是分外诚心诚意地夸赞了几句空灵剑法的高妙,对传授一事,避而不谈。

    沈湜予心中暗恨,却不愿意再觍着脸皮继续说此事。

    两人又细细碎碎地补充了几句,将她剿七子山匪徒的计划,布置得更为详细周全。但是下人的再次禀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庄主,沈璧君沈姑娘来了。”

    沈湜予同连城璧诧异对视,他问:“她跟谁一块来的?”

    “回庄主,就她一个人。”

    沈湜予顿时得意笑道:“瞧,莫说是三个月,这一个月都还未到呢。你输了!”

    连城璧的眼里,弗然闪过不悦。这件事表面上只是赌沈璧君与萧十一郎,实则是在赌沈湜予和他自己。但是他们两个人,太让他失望了。

    难道当真被沈湜予说中,所谓情深似海,经不起半点生活的摧残和打磨?

    连城璧疾步走了过去,问沈璧君:“你怎么来了?”

    “我娘死了,沈家庄被火烧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应该去哪里。”沈璧君的神情茫然无措,更奇怪的是,她看见沈湜予的第一反应是害怕,随后便疑惑自己为什么要害怕?

    连城璧微皱眉头:“那萧十一郎呢?”

    “萧十一郎……他是谁?跟我有关系吗?”

    沈璧君此言一出,连城璧和沈湜予都大为吃惊,谁也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连城璧继续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我被什么人抓走,然后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你说的那个萧十一郎,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沈璧君疑惑不解的神情不似作伪,她的那点小把戏在沈湜予和连城璧面前,绝对是班门弄斧。所以她是真的忘记了萧十一郎,还有在天宗圣殿发生的那些事情。

    这下连城璧高兴了,黑眸变得熠熠闪光,回头对身后的沈湜予道:“我未输,你也没赢。”

    连城璧说话时,脸上还是那么温文尔雅,但是沈湜予就是能感觉他对她的嘲笑之意,不由得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察觉到她的心情不佳,连城璧笑得愈发灿烂。他温言宽慰沈璧君几句,就让下人去带她安置了。

    沈湜予斜眼看着,他连城璧家大业大,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沈璧君,又岂会是难事?而且世人还要夸他善心仁德,明辨是非不迁怒。

    见不得连城璧那明明充满算计,却没人了解真相的笑容。但是他如今这般行事,无形之中散发着危险的意味,却远比以前更加讨她的欢心。

    因为,这是一个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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