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云,认罪的遗书,你写还是不写?”沈湜予又将承影剑贴紧了沈璧君的脖颈。

    事到如今,她已没有退路。

    而事实上,她本就一无所有,更何谈退路?

    沈璧君疼得额头冷汗直冒,美丽精致的五官,紧紧地纠结在一起,却不能发出一声痛呼。

    沈飞云看着无法言语动弹,只能红了一双眼流泪的沈璧君,脸颊剧烈颤抖,她颤声问:“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湜予回道:“我非君子。但我以承影剑起誓,你若说到做到,我便放了沈璧君,我们两家的恩怨就此结束。否则剑折,人死。”

    她说话的调子,永远是这样的不徐不疾。

    沈飞云审视着沈湜予许久,心底忽地升起一阵凉意。她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势,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只觉得如剑一般锐利不可挡。

    懦弱之人,竟然生出了这样一个狠角色?如果沈湜予和沈劲霆,颠倒一下辈分,或许一切都会不同了。

    沈飞云从自己的中衣下摆,撕下一块布,划破手指,沁出血珠,开始一笔一划地写着过往。

    沈湜予此举,是要她身败名裂,要天下人都知道她曾与逍遥侯私奔,后又因为怀着被逍遥侯抛弃的怨恨,集结武林各派与天宗厮杀。

    天宗既灭,可逍遥侯未死。为了杀死逍遥侯,她又不择手段,仗势欺人,暗地里掠夺多家绝学与利器;为了引出逍遥侯,她用一把假的割鹿刀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

    当“正义凛然”的遮羞布被揭去,剩下的只有狭隘自私。

    强权倾轧之下,诸多蝼蚁哀切哭叫。这些声音,沈飞云曾听到过,但是她根本就不屑理会。只因为其中的一只蝼蚁活了下来,现在还重重地反咬她一口,逼迫她去仔细听罢了。

    “萧十一郎,你会爱护君儿一辈子的,对吗?”沈飞云突然开口问道。

    萧十一郎心里微微一颤,对着沈飞云郑重道:“沈夫人放心,璧君是我此生所爱,我定会保她周全,让她开心快乐。”

    他对自己立下誓约,如今一切挡在他和沈璧君之间的阻碍都没有了,应当珍惜眼前人。

    沈飞云满意地点头,回首最后再望一眼自己疼爱的女儿,便步了逍遥侯的后尘。这两人,活着是对怨侣,死后倒像是对恩爱夫妻。

    沈湜予收起承影剑,徐徐地走向沈飞云的尸身。萧十一郎见此,立刻上前解开了沈璧君的穴道,将她抱在怀里,不让她因为悲伤或者冲动,再去对上沈湜予。

    沈湜予捡起那封斑斑血迹的遗书,却转手将它扔给了连城璧。“连公子,你既然代任了武林盟主,那么你才是把这些陈年往事告诸天下人的绝佳人选。”

    连城璧看着她,握紧了手中的血书,思绪百转,最终也不过是回道:“连某,定不负所托。”

    萧十一郎看不懂了。他以为沈湜予与连城璧是可互托生死的恋人,可两人此时的称呼,怎么会如此生疏?

    沈湜予微笑,她继续走着,走上石阶,走向一头撞死在石壁上的沈劲风。她弯腰伸手,似是要去拨开乱发,为他阖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

    可是当宽大的衣袖即将要碰到那肮脏不堪的尸体的时候,沈湜予又突然敛了衣袖,似是嫌弃地避开。而后站直身体,一言不发地盯着沈劲风。

    沈湜予那一双充满了怀念意味的眼睛,忽然变得很清醒无情,嘴角也露出了一丝讥讽之笑。

    活得太过于冷静,即使偶尔想起幼时的记忆,也好像只是人生中无关痛痒的人和事。

    连城璧温和的目光扫过,他脑海中关于沈湜予的记忆有很多:她温柔娴静时,他曾心生宁静;她超脱物外时,他似遥不可追;如今这般伪善,他却荒谬地感觉到了真实。

    沈湜予又拔剑了!

    剑随身走,空灵而无形。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光,甚至连剑身都看不到影子,只是极快地直取小公子的首级。

    连城璧曾得沈飞云传授过空灵剑法,其招式甚为精妙,连削带打,却又不露锋芒。如今他见沈湜予以承影剑使出剑法,精妙、无形更胜百倍。

    剑招、心法与承影剑,缺一不可,否则便称不上是真正的“空灵”。

    待小公子察觉时,剑尖已堪堪到了眼前。她猛然一侧身,以鬓发削落为代价,才避开了去。

    沈湜予的剑太快了!

    再加上承影剑暗处不见形的特殊性,根本看不清剑的走向,只能凭借锐利的剑势来躲。

    但小公子追随逍遥侯多年,习天宗武功。以天宗收魂手,不知吸了多少武林高手的功力,才得这一身浑厚、深不可测的内力。两人一交手,便是来往数十招。

    一晃眼,又是数十招过去。小公子似是想与沈湜予拼内力,令她力竭而死。沈湜予突然心念一转,开始有意无意地引导小公子回击的方向。

    小公子不停地放着杀伤力极强的招数,但再是十招过后,她猛地反应过来:劲气所催之处皆是天宗圣殿的玲珑石柱。她厉声尖叫道:“你懂阵法!”

    天宗圣殿乃是建造在火山口之上,那八根玲珑石柱是固阵的基石,如若石柱断,则岩浆喷,圣殿塌。

    师父彻彻底底地错了!沈湜予并非不懂阵法,甚至称得上是精通,先前她只是在藏拙!他实在不应该把右护法之位给沈湜予,令她在整个天宗内畅通无阻,得以查探布防和地形。

    小公子如此想着,心绪已然乱了。心一乱,便叫沈湜予立刻寻得了一击必杀的空隙。小公子看着胸口的那一剑,到死都是满脸错愕。

    玲珑石已毁,片刻间便天摇地动了起来。圣殿顶部的巨石松动,一块接一块不停地掉下来,激起满目尘土飞扬。

    此地不宜久留。所有人的面色皆顿时惊变,连地上沈飞云三人的尸体都顾不得了,纷纷携手逃窜出去。

    可沈湜予仍在杀。所有在逃的天宗门徒,她一个也不肯放过。

    “你不要命了吗?!快走啊!”连城璧对沈湜予高声喊道。

    眼睛、嘴里满是沙尘,令连城璧不住地流泪,喉咙似火烧。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去追随着她的身影。

    沈湜予却像根本没有将生死看在眼里似的,仍是自顾自地杀着,丝毫不理会他。

    连城璧又急又怒,好在沈湜予从来不对他设防,所以他得以于其后颈一击,将击昏过去的沈湜予揽在怀里,飞快地跑了出去。

    萧十一郎等人齐齐逃出圣殿数里,回首来路,汩汩的岩浆喷涌而出,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屹立数百年的传奇之地,多少激荡人心的英雄事迹,一夕之间,全数化为灰烬。

    众人久久无语,对着那山痴痴地发怔。

    一片蜷曲发黄的竹叶,似乎还带着岩浆的滚烫,缓缓落在沈湜予的额头上。连城璧伸手,替她轻轻拂去。谁能想到刚才冷血无情的人,闭上眼后是如此沉静无邪?

    连城璧的心底,莫名生出了一种名为悲哀的感情。

    如果可以选择,谁会愿意那样活?就像一场长长的跋涉,满是疲倦、沮丧、无趣,却一直往前走。她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向前看的念头。

    所以如若他不愿意跟着她一同往前走,那么就会被抛下。

    风四娘突然把刀指向了连城璧臂弯里的沈湜予,连城璧的脸色陡然变了变。

    萧十一郎伸手把那刀推了回去。

    “死不了的,你干什么?!”风四娘气愤地瞪大了眼睛,双眼怒红,“你刚才没听到她自己说她杀了多少无辜的人呐?这沈湜予,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咱们不能放过她!”

    “对,我要为我娘报仇,我要为沈家庄那些人报仇!”沈璧君像是如梦初醒,眼里突然露出了戾气和凶光。若非被萧十一郎抱住,只怕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了。

    “有我在,决不允许你们任何一个人动她。”连城璧将鱼肠剑横于胸前,向来温雅的声音,此刻裹挟着冷硬的坚冰,击穿了面上的平静。

    风四娘怒意更深,朝他啐了一口,“呸!什么无瑕君子?我看你和她根本就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够了四娘!璧君,你也冷静一点!”萧十一郎已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天宗只剩下我,沈家庄只剩下璧君,而他们沈家也只剩下她一个。三家都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就让上一代人的恩怨,到这里为止吧!”

    “而且她是我们唯一的亲人了。”沈璧君停止了挣扎,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痛哭流泪。

    风四娘生气一叉腰,“死不了的你别傻了,你把她当亲人,她可未必看得上你!”

    “好了四娘!不要这么咄咄逼人。”清静师太突然开口斥责,风四娘虽然心里不服气,但还是低下了头,闭上了嘴。

    “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从小背负着沉重的责任和仇恨长大,如若不变得感情淡泊,我也想不到她该如何撑下来。况且,这本来就是师妹和逍遥侯做错了,如今人皆已死,是时候该放下了。”

    清静师太虔诚地念了一句佛号,看向连城璧道:“连少侠,璧君和四娘,我和萧十一郎自会劝着。只是不知道,她这边你能劝得动吗?”

    连城璧回道:“以我对湜予的了解,只要以后你们不再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便不会理会。”

    “搞得好像谁愿意见到她似的?”风四娘嗤鼻道,看见师父清静师太不满的眼神,撇了撇嘴。

    “璧君,你愿意跟我一起归隐于桃花源,从此再不过问江湖事吗?”萧十一郎深情地注视着沈璧君,沈璧君无声而泣。这就是她长久以来的心愿,如今祈盼的幸福就在眼前,她不想错过。

    沈璧君点头之间,连城璧已抱起沈湜予默默走远了。

    他们两个,与萧十一郎一行四人,从来就不曾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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