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湜予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沈飞云同醒过来的沈璧君诀别,一边暗自运气,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冲破穴道。
她感觉这一段时光是漫长而无力的,然而其实不过是一刻罢了。沈湜予捶了捶自己有些麻木的手脚,舒展筋骨后,挺直了脊背,在一旁站着观望沈飞云同逍遥侯的所谓厮杀。
如若两人一道同归于尽,那对沈湜予来说,绝对再好不过了。可合该是充满杀气与决绝的对战,那一招一式,对望的眼神,却莫不是情意绵绵、藕断丝连,瞧着竟像是在打情骂俏。
逍遥侯高高托举着沈飞云,一如往昔他们嬉笑打闹的模样。但是因为寻血针的突然发作,逍遥侯顿时周身失了力气,四肢发软。
众人急忙围了上去,沈飞云则是立刻抱住了跌坐在地上的逍遥侯,想要为他逼出寻血针。
逍遥侯摆手阻止了,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人要么就靠欢愉活下去,要么就依赖痛苦生存,其实是殊途同归。我喜欢这种痛苦,只有痛苦,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脑海中封存了所有往昔痛苦和快乐的记忆,逍遥侯在头痛欲裂,饱受针刺之苦的时候,唯一想到的却是初次见面时,沈飞云对他不屑一顾的眼神。
一个总是霸道强大的男人,若是偶尔露出些许的孱弱之态,是很容易教女人产生奇异的怜爱之情。更何况沈飞云本就从未忘记过他,她听了逍遥侯深情的话语,顿时泪流满面。两人相对而笑,颇有一笑抿恩仇的意味。
清静师太叹了一口气,心生感慨道:“痴儿……”
沈湜予突然扶住一旁的石柱,痛苦地干呕了起来,无法言说的情绪太过于激烈,虽然她面上总是不显,可是身体的反应是诚实的。
“湜予?湜予?你怎么了?”连城璧最先察觉到她的异常,关心地探问,伸手想要去触碰她。可沈湜予只是一把推开了他。
她五指化为利爪,趁众人不备,如同猎鹰捕猎一般抓住沈璧君,借力后跃数米。沈湜予将承影剑横于沈璧君的脖子前,高声道:“沈飞云,我命令你立刻将哥舒天杀死,否则沈璧君,死!”
“湜予姐姐,你做什么?”沈璧君先前晕着,尚且还不知道沈湜予是沈家庄的灭门真凶。只是震惊于她挟持自己的异常之举,倒不是非常惧怕。
“沈湜予,立刻放开君儿!”沈飞云紧张地嘶声道。
沈湜予没有理会他,只是眼看试图从边上包抄过来的萧十一郎,面无表情地把剑往沈璧君的脖子上贴得更紧。“萧十一郎,你胆敢再走近一步试试?”
承影足够锋利,很快便流下了点地红梅。那血腥的红色,在细白如玉的肌肤上,显得分外刺眼。
沈湜予不是在说笑话,也不是在虚张声势,如若不满足她的愿望,她绝对会眼睛也不眨地杀掉沈璧君。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沈湜予,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沈飞云这问题问得愚蠢极了,沈湜予极少地露出轻蔑的神情道:“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哥舒天和沈璧君,你来选谁死谁活。”
随后她的脸上又恢复了以往温文有礼的笑意,“其实叔母何必这么纠结?您不是一直想杀逍遥侯的吗?您身为武林正道魁首,这本就是您应该做的事。趁他现在无力反抗,立即动手!”
人的感情实在是奇怪。如果是在一刻之前,沈飞云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掉逍遥侯。可是现在,回忆起旧情,回忆起他们曾有过的快乐,爱意远远地压过恨意,所以她下不了手。
逍遥侯被小公子扶了起来,他仍是孱弱无力道:“予儿,为什么你这么恨我?我是你的亲生舅舅啊!”
沈湜予似是觉得好笑,“所以呢?你杀我诸多沈氏族人的账,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逍遥侯沉默了许久,长叹了一口气。他一生行事张扬跋扈,仗着一身高超的武艺和过人的才智,欺凌弱小,从未曾行过一次善,所以报应才会全应在了自己的妻儿身上。
可如若对面想要他死的人,并非他自己的亲外甥女沈湜予,逍遥侯也绝不会认为自己是做错了。
“如果你是想要我赎罪的话,可以。”逍遥侯转头对小公子道:“从今日起,萧十一郎就是天宗的少宗主。师傅命你率众门徒辅佐他,天涯海角用追随。”
萧十一郎和小公子都已明白了逍遥侯心中的想法,小公子哭着摇头喊道:“师父,不要!”
“我希望我的死,可以彻底化解你心中的怨恨。你和十一郎,毕竟还是表兄妹,都好好地活下去吧。”
俗话说得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逍遥侯这一番话,乃是一个父亲和舅舅,怀着关爱后辈的心所说的。
可这不是沈湜予想要的。
萧十一郎见无法劝动固执的逍遥侯,他转头看向沈湜予道:“沈夫人和我爹,互相仇恨了二十多年的敌人都能因为爱,而最终放下。湜予,你何必还要苦苦执着于仇恨?放过你自己不好吗?”
“爱人,总是要比恨人来得更幸福。”说完,萧十一郎看了一眼沉默着的连城璧,似乎意有所指。
“萧十一郎,也许你的境界确实比我高一些,但是站在痛苦之外规劝别人,总是要容易得许多。我少年时读的经史典籍,可能比你一辈子读的书加起来都要多,所以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我早就明白了。”
“父亲死后,我尝试去过闲云野鹤、不问世事的生活,可终究逃不过‘意难平’这三个字。”
意难平。
其实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心魔,有些人战胜不了,所以选择杀死自己,如沈劲霆和连泽天;有些人心境上战胜了,却更似逃避,如哥舒冰和萧十一郎;而有些人,选择杀死心魔本身,如沈湜予和……连城璧。
“你说他们都受到了惩罚?可这叫什么惩罚?沈飞云依旧是权势滔天的武林盟主,逍遥侯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天宗宗主。因他们两人的小情小爱、恩怨争斗而枉死者众,屈辱且无名。这不公平。”
萧十一郎沉默了,因为这本就是他的父亲逍遥侯,亲手造下的孽,如今苦主要来讨,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阻止?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连城璧在不知不觉中,吟出了这两句诗。沈湜予看向他,仿佛他的目光,一如初见时的干净澄澈。
逍遥侯淡声道:“可是这世上,何来的公平?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才是天理。”
“你说得对极了,所以我们不仅应该毕恭毕敬地仍尔践踏,就算死了也应当感恩戴德,一切皆因为我们是弱者,而你们是强者。”
“那么如今我手持沈璧君这个人质,以沈飞云为刀,我对你来说,算是强者了吗?你是不是也应当毕恭毕敬地死去?”沈湜予这番话说得不徐不疾,并不像是在争辩,更像是在和逍遥侯进行逻辑自洽。
不知该说是荒谬,还是世人见识过少,为弱者生出忏悔之心,对逍遥侯来说显然是不可能。他这一生,只屈从于他口中所说的“强者”。
逍遥侯微笑,赞同地点头,而后突然运力一掌拍向自己的额头,七窍流血,气绝而亡。
沈湜予叹了一口气。
她心中的杂念过多,无法将空灵剑法练至最高一层。如若可以,她更想堂堂正正地打败逍遥侯。
沈飞云悲痛万分,但仍然没有忘记被挟持的沈璧君,她嘶哑着道:“既然逍遥侯已死,沈湜予,你现在应该放了君儿。”
沈湜予摇了摇头,甚为遗憾地说道:“我刚才说的是,命令你杀死哥舒天,可是你并没有做到。”
“你!”沈飞云心下顿时火冒三丈,但投鼠忌器,强行按捺住愤怒道:“那你怎样才肯放了君儿?”
沈湜予淡淡道:“你写一封认罪的遗书,然后自尽,我便放了沈璧君。”
“娘,不要啊!”
沈湜予微皱了眉,仿佛像是被沈璧君突然的大声叫喊给吵到了,甚为不悦地点了她的穴道。
“认罪,认什么罪?”沈飞云上前一步,面露鄙夷道:“沈湜予,你因仇恨,诛杀我沈家庄上下四十五条无辜性命。你表现得倒是清高自傲,可你与我们,又有何分别?”
连城璧看向沈湜予,好奇她会如何回答这个诛心的诘问。
沈湜予平淡回道:“我从未说过自己是一个好人。也不畏惧承认这一点。”
善恶是非的观念,此刻仍然在连城璧脑海中盘旋着,他的心中顿时矛盾极了。在偌大的一个天宗圣殿当中,沈湜予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我既然要毁了你沈飞云,就不会放过你的名声、你的势力。他们既然承了沈姓,就应当与沈家庄共进退。绝没有家族风光时受尽追捧,受难时就躲到一边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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