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封皮上,写着“江湖秘录”四个大字的书。如若不是逍遥侯递给他,连城璧恐怕会认为,这是市井街头随处摆卖的话本子,以惊悚、猎奇的标语写着一桩桩捕风捉影的事。
可这不是话本子。里面的每一页,皆以最简洁、平平无奇的一句话,记载了江湖中最不为人知的秘密。有一些连城璧自己早前收集到过,有一些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将信将疑地翻阅着,直到他看见了其中一页,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连城璧,火烧沈家庄的始作俑者。”
连城璧蓦地合上书页。心已骤然狂跳了起来,但面上仍是半分不显。
逍遥侯笑看着他,道:“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听话了吧?人最怕被别人抓住把柄,这个你留着,以后一定能派得上用场。”
连城璧默默将那本《江湖秘录》,藏于袖中。
“这里的兵器,还算是我能看得上眼的。”逍遥侯从兰锜上挑出了一把剑,递给连城璧,“这把鱼肠剑你要是喜欢,就拿着使吧。”
连城璧接过剑拔出鞘,剑纹屈襞蟠曲若鱼肠,剑身细长柔韧,熠熠生光。他感慨道:“这把欧冶子所铸的鱼肠宝剑,是把旷世名剑,我只听说过,但从未见过。”
“袖中剑”是连家的家传秘技,连城璧随身的那柄短剑,也算是品质上承。可若比起鱼肠剑,就要逊色多矣。
逍遥侯笑道:“宝剑赠英雄,你配得上。”
说起宝剑,连城璧想起了一把宝刀。那把可一统江湖,却真真假假,不知所踪的割鹿刀。“我曾经听你说过,说割鹿刀是天宗的圣物,那它现下是在天宗吗?”
逍遥侯摇了摇头,“割鹿刀之前的确是在沈飞云手里,我派小公子去把它夺回来,可惜是假的;萧十一郎拿来交换司空摘星的那把,也是假的。说实话,我现在也猜不透它的真实下落。”
但是可以肯定,现下是绝不在沈飞云和萧十一郎手里了。否则,他们早就会拿出来作为筹码,要求逍遥侯解开沈璧君的蛊毒。
逍遥侯似是一点也不担心,他淡淡道:“割鹿刀是我天宗至高无上的圣物,但这把刀只有在开启之后,才会产生无穷的威力。而开启这把刀,需要一把钥匙。”
“钥匙?”
看见连城璧疑惑的样子,逍遥侯甚为耐心地解释:“割鹿刀若没有钥匙,就只是一把招惹是非的利刃。当年我把钥匙作为定情信物送给了沈飞云,但她并不知其作用。后来我们分道扬镳,那把钥匙也被她丢弃了。”
逍遥侯甚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能够得到完整的割鹿刀了。”
有生之年,不能亲眼得见这柄传闻已久的割鹿刀,连城璧也感到了几分怅然。他曾离它那么的接近,可最终失之交臂,难道真的要叹是时也,命也?
连城璧回到房中,拿出袖中的《江湖秘录》从第一页起,细细地翻阅过去,绝不错漏任何一个字。
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连城璧的眼珠微微一转,随后垂眸,将那一页缓缓地撕了下来。向来温文尔雅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阴鸷的笑意。
对准烛火,欲将其烧得一干二净,但是察觉这一页的背面,还有字。连城璧翻过来一看:“沈湜予,沈家庄灭门惨案的真凶。”
好似一记闷棍,狠狠地敲打在了连城璧的头上。这写着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为何组合起来,却一点也不解其意?
“沈湜予,沈家庄灭门惨案的真凶。”
“您的意思是,还要我对您当年的盗剑之举,感恩戴德、三跪九叩?”
“空灵剑法,这是沈家的绝学。”
“沈小姐她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你和无霜今天早上去哪了?”“我今天出门逛街的时候,看见风四娘鬼鬼祟祟地跟在你们后面。”
“连公子,其实是……”
唯一一个从沈家庄大火中,清醒走出来的人。
无霜死前的未竟之语,尸体手里握着写了“风四娘”的面巾……
连城璧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幕幕过往的场景,飞快变换,快得近乎错乱荒诞。而那些散乱在记忆深处的珠子,那些有意或无意被他忽视的细节,顿时有一根线,奇异地将它们串联在了一起。
这就是真相。藏在一个又一个谎言,所织就的假象之下。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她怎么会如此心狠手辣,屠戮沈家庄满门?难道他平日看到的那些温柔、善良,统统是假的吗?!
连城璧想着,心蓦地沉了下去。他握着那页纸的手不住地颤抖,几乎要握不住,掉落下去。
似要将牙咬断,连城璧竭尽全力地控制住了自己,遂将那一页纸,烧得干干净净。最后地面上只留下细碎的灰烬,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风,幽幽吹过。
什么都没剩下。
在这死—般的寂静之中,在这一颗心被戏弄,被欺骗,却依然有力跳动的情况下,连城璧反而忽然变得平静了起来,这平静中带着冷酷。至少,他要给沈湜予一个自我辩解的机会。
连城璧继续翻阅起秘录。
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连泽天,与逍遥侯华山比武惨败,为免一死……跪地求饶!”
这句话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连城璧再也无法保持平静,身体猛地后栽倒在卧榻之上,书也禁不起颤抖的支撑,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可笑,这实在是太可笑了,我绝不会相信……”凄怆的笑声,在这寂静中久久回荡,直至嘶哑、微弱,不可闻。
连城璧再次撕下一页纸,将它烧得干净彻底。
他立刻起身出门,去厨房里端了汤药,然后走进逍遥侯的练功室。“我听小公子说,你受伤之后,每日都会服用这种汤药。”
连城璧这药送得正及时,逍遥侯刚受完寻血针的折磨,拿起药碗便一饮而尽。他看着连城璧欲言又止的神情,道:“你来是有事找我,说吧。”
“你和我爹……”逍遥侯听到这个称呼,皱紧了眉头,连城璧忙改口道:“我说的是你和连泽天比武,他到底有没有向你跪地求饶?”
“你看完了秘录。”逍遥侯心里咯噔一声,他当时忘把一些事从秘录上划去,就先交给了连城璧,此举实在是不妥。
连城璧的目光祈盼,“这二十年来,我就是为了这个答案而活着。”
逍遥侯回忆了半晌,而后笑着回答他,语气果断而笃定:“没有,他没有求我。是我自己,放他走的。”
连城璧顿时便高兴地笑了,眼中的热泪含而不落,“谢谢,谢谢您,您早点休息。”
逍遥侯看着他的背影,迟疑道:“你……还有别的事想问吗?”
“……没有了。”
连城璧走了之后,小公子现身不解地问道:“师父,您刚才……为什么要骗他?”
逍遥侯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怎么说,连家也替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以后不要再提华山比武的事情了。”
小公子不满地嘟囔道:“师父认了个儿子,怎么连心都跟着软起来了。”
连城璧去找沈湜予了。有些事情,他只想听当事人的说法。
沈湜予正立于厢房前厅之中,凝视墙上挂着两个她刚手写完的大字:坐忘。
飘渺的书法和她玉立的背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刻,连城璧仿佛窥见了相对坐忘的禅意。世间种种的嘈杂,皆已远去。如此清静无为的心境,难道也是可以伪装的吗?
沈湜予转身看见了连城璧,有些欢喜地走向他。未表白心意之前,她是冷淡不可接近;此时此刻,她是羞怯而热情地伸手抱住了他,出世之人仿佛顿时有了凡尘的烟火气。
他本该是高兴的。连城璧伸手,虚虚地搂住了她的纤腰。
沈湜予察觉到他的情绪不佳,缓慢地松开了手,抚摸着那张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城璧,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沈家庄的灭门惨案,和你有关系吗?”连城璧原来以为会很难问出口,但是临到关头,它其实很容易。
沈湜予最初只是不解地歪头,随后看见他审视的目光,她开始后退了。退出了连城璧的怀抱,最后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端起案几上的茶杯悠闲呷了一口,才微笑地回问:“是谁告诉你的?”
“是谁告诉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你有关系吗?你只肖回答我。”连城璧不死心地说完,又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湜予,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
自欺欺人。
沈湜予冷笑了一声,回道:“不错,人都是我杀的。”
“为什么?”
连城璧的内心,既痛苦又不解:为什么你不能像逍遥侯一样,即便是骗我,我也可以再相信你。为什么你可以毫不掩饰,干脆承认自己所犯下的罪行?
沈湜予皱眉,“没有为什么,我只是诚实遵照内心的意愿,想杀便杀了。”
连城璧被这种嗜血而冷漠的话语给惊住了,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可笑,被你耍得团团转,还天真地以为你单纯、善良,想要照顾你,给你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家。”
难道她之前拒绝得还不够明显吗?究竟是谁,一次又一次地来招惹她?
沈湜予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你不愚蠢可笑,你只是很无趣。一如既往的无趣,没有改变过。”
连城璧迷惘地呢喃道:“为什么你是这样的人?阴险冷酷,心狠手辣,满嘴谎言!”
“很抱歉,没能满足连公子的期望,是在下的过错。”沈湜予的语气是一贯的温文有礼,带着真诚的歉意,绝没有半分嘲讽的意思。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连城璧是她应该离得远远的那种人。可是打破空虚寂寞的诱惑太大了,她想,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也许就会感觉到快乐?
她的确感觉到了快乐,可是这种快乐太短暂了,随之而来的空虚感,更为强大。
打破它的唯一出路,一直是孤独。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