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璧相貌清俊,气质文雅,微笑言谈时,令人如沐春风。所有见过他的人,无一例外皆称赞他有古君子之风。但他心中明白,每个人都有善恶两面,就连他自己的手上,又何尝不是沾染上了罪恶的鲜血?
他早已配不上“君子”二字。
可沈湜予的嗜血冷酷,实在是远远超过了连城璧的想像,令他无法承受。但他的性情又极为内敛克制,所以他现在已冷静下来,对刚才呢喃而出的恶言,也有几分后悔。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苦衷?”连城璧不紧不慢地问道。他已想明白,沈湜予会归顺天宗,是因为逍遥侯抓到了她的把柄。
沈湜予放下茶杯,仍是温柔地看着他,说出的话,却是要彻彻底底地绝了他的念想。“没有,我没有所谓的苦衷。我当时只是看到有人放了把火,便临时起意。”
连城璧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冽犀利,“你知道放火的人是我?”
沈湜予微笑回道:“起初并不知晓,后来我认出了那个香囊。你不知道你整日里一身白,突然腰间挂了个色彩鲜艳的香囊,有多令人印象深刻。”
连城璧沉默了片刻,冷静而缓慢地问:“你知道多少?”
“八月二十九日,该看见的,我全都看见了。”沈湜予脸上的微笑,毫无变化,“那你能否告诉我,为何要放火?上次在玩偶山庄,你和沈飞云打的那一通哑迷,和你爹的遗书有关系?”
连城璧从少年时期便一个人待在无垢山庄,独自成长。极少与人倾诉心事,也不习惯和别人倾诉。他沉默了很久,就在沈湜予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连城璧开口了。
“我爹死得早,从小我是被我娘带大的。我从小跟着她,听够了江湖上的冷言冷语,看惯了世人的捧高踩低。你应该能看出来,我娘一生当中最看中的就是体面。无垢山庄的荣誉,比她的命都重要!”
“可是沈飞云偏要在武林大会上,揭露我爹给逍遥侯下跪的真相,说是有我爹的遗书为证。我去找沈飞云,我去求她,可我怎么求都没用,她还羞辱我和我爹!于是我就去偷遗书,后来不小心碰倒烛台,我一气之下干脆就拿烛台点了床帘。”
沈湜予幽幽地叹了口气,“你爹究竟有没有下跪,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吗?”
“如果不把那些话,当做是闲言碎语,也许我早就被逼疯了。”
连城璧将自己的父亲看做是榜样,即便他比武惨败,回来后上吊自杀,但他绝不能失了气节,向逍遥侯下跪求生。
连城璧又将沈湜予看做是美与善的化身,尤其是在他自己不再是君子的时候,在心里虔诚地将她捧得更高,所以他也接受不了她跌落神坛,变成一个刽子手。
沈湜予感觉到自己的心里,仿佛有一阵接一阵的刺痛,绵绵不绝,蔓延至全身。
她又开始觉得冷了。
她垂眸道:“对不起。沈家庄会烧得那么干净,是因为我在每一间房屋周围都洒了酒。拿烛台点火,只是你当时的一念之差罢了,你并没有害死任何一个人。”
连城璧露出了一个有些悲怆的笑容,他缓缓道:“我杀了无霜。”
沈湜予摇了摇头,“她没死,你难道还没有认出来吗?”
连城璧蓦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冰冰?!”
无霜的尸体会不见,恐怕是被天宗所掳走。他们救活了她,从她嘴里知道了火烧沈家庄的全部真相。因为她没死,所以秘录上并没有记载他杀了无霜。
而冰冰在玩偶山庄,第一次直面沈湜予这个杀人凶手的时候,所以才会惊恐如斯。后来更是帮助他,度过了青面神兽的考验。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无霜并没有死,冰冰就是无霜!
“所以你不必再有心理负担。”
“好了,我不想再与你多说了。在出天宗之前,也不想再见到你,免得彼此难堪。”沈湜予拿起案上翻了一半的《庄子》,沉浸其中,再也不看连城璧了。
这一场谈话,两个人都极为理智克制,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真正剖白交底。但沈湜予的态度已很干脆明确,就此分道扬镳。
可连城璧并不这样想,他的心中很矛盾复杂,爱与恨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他行事一向计划周全和极有原则,但是沈湜予做下的这些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然而连城璧也绝不愿意,就这样轻易地放沈湜予,离开他的身边。
连城璧淡淡道:“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
“不必了,你太过于无趣,我已经努力尝试过了,但最后发现,我根本就不爱你。”沈湜予抬起头看向他,眼里满是疏离和冷淡,“你不会再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回应。”
“永远都不要把话说得那么绝。”连城璧的神情奇异而不可捉摸,他柔声道:“夜黑灯下看书久了,容易伤眼,你还是早些休息吧。”
沈湜予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第一次完全猜不透连城璧究竟在想什么。是什么样的情感,在支配着他说出这种三分算计、三分客套和四分真情的话语?
她从不敢把自己放在全知全能的位置,所以唯一可以掌控的,只有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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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沈湜予彻夜未眠。漫长无止境的黑暗之中,有时候是完全放空,什么也不想;有时候是思绪杂乱,想得脑袋生疼。
天一亮,沈湜予就去找冰冰。
冰冰打开门,看见是她的时候,仍是有些紧张。沈湜予微笑道:“不请我进去喝一杯茶?”
冰冰让开路,锁好房门,按照沈湜予的意愿,为她泡了一壶极浓的绿茶。
沈湜予尝到又苦又涩的滋味,才算觉得是活过来了。冰冰坐在边上,只觉得手脚冰冷,忍不住偷偷地瞟了她一眼。
沈湜予察觉到了,但是她没有转头去看她。目不转睛地瞧着杯里上下起伏的茶沫,她问道:“你昨日去给连城璧换药,他伤势好些了没有?”
冰冰怔了怔,忙回道:“已经大好,伤口结痂了,无需再缠绷带。”
她说完,气氛一时便有些死气沉沉了。沈湜予突然问道:“你怕我?”
冰冰勉强镇定道:“我以为是你怕我。”
沈湜予轻轻地笑了一声,“如果你只是你,我怎么会怕你?我怕的是逍遥侯手里的你。”
冰冰觉得自己迷惑极了。在知道沈湜予是凶手的那一刻,心里便已经认定她是无情虚伪之人。可是沈湜予那平静淡泊的模样,一如既往,仿佛她们俩仍是在府里说着家常;而不是身在天宗,彼此之间暗藏诡谲。
“你难道不怕沈家庄那四十五口冤魂,夜里来向你索命?你的内心就没有半分愧疚?”
沈湜予抬头看向冰冰,目光像是看着一个天真的孩童,“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冤魂索命,便不会有那么多杀戮了。”
“好了,我现在想知道,你是如何发现凶手是我?我当时一直盯着你,可是并未曾察觉到有半分端倪。”
冰冰回道:“因为我是在死前的那一刻,才灵光一闪,想明白了一切。”
“哦?是什么?”
“剑。”
沈湜予看向自己腰间悬挂的承影剑,它是那么的雅致而朦胧,对它的钟爱至今不减半分。
“其一,我见过两次蒙面的黑衣人,佩剑的方式截然不同,才叫我意识到,杀人灭口这件事和连公子没有半分干系。”
沈湜予想起连城璧总是横置的佩剑方式,了然地含笑点头。
“其二,你对这把剑太过于喜爱,那日你来看我的时候,曾有好几次不自觉地抚摸着它,令我对它深刻印象。直至,它与模糊记忆中的那把杀人滴血之剑,彻底重合在了一起。”
此时正抚摸着剑鞘的沈湜予,哑然失笑了半晌,她感慨道:“真是成也承影,败也承影。”
“难道我所喜爱的,都要予以我迎头痛击?”沈湜予喃喃道。她的语气很平静,可是不知为何,听起来令人几欲落泪。
冰冰冷硬着心肠道:“你害了连公子,如若不是你杀尽了所有人,把沈家庄烧得一干二净,他何需抱着如此沉重的负罪感?”
沈湜予摇了摇头,回道:“你还是不明白,无论如何,第一把火是他自己选择放下的。就算当时没有我,结果也会是如此,天宗之人对沈家庄早就虎视眈眈。更何况,如若真的没有我,白红莲就会死在火海里,他今日的罪恶、愧疚之情,恐怕会更深。”
冰冰几乎要叫起来,她凄厉嘶声道:“可杀人的人,也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你!”
人人都追求真实,可没有人真的会爱真实。沈湜予顿时只觉得有说不出的疲倦,她突然话锋一转道:“你喜欢……不,你爱连城璧。虽然这话听起来有些卑鄙,不过他现正处于迷惘之际,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冰冰听了,吐出一口郁气,愤懑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只是一个丫鬟,如何能配得上无垢山庄的少庄主?”
沈湜予微笑道:“你现在是冰冰,天宗的长老之一,六坛道人的徒弟。配少宗主,勉强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可我们都知道,我究竟是谁。”冰冰的语气平静了下来,还带着深重的绝望。“而且他爱的人是你,对于这点,我极有自知之明。”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抵就是沈湜予现在的心情了,她摇了摇头道:“随便你,但连城璧无论是在天宗,还是重回武林,都绝不会是我的同路人。”
“什么意思?”冰冰皱起了眉头,她实在想不到沈湜予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沈湜予仍是微笑,有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意味,“你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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