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满含轻蔑和傲慢意味的戏言，却隐藏着明察秋毫和狠辣，令马空群的手脚僵硬，脸上疯癫哭泣的表情也有了几不可察的凝滞。
只不过，龙毓已经把目光转向了叶开。“叶开，我送你一句话，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叶开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只是不解龙毓说这话是何意。
“对了，你师傅这几日在哪？”
“他在莫干山。”
龙毓勾起一个无限向往的脉脉微笑，“告诉他，过几日我会去拜访。”
叶开有些惊讶，随后又欢喜笑道：“好啊，师傅他老人家如果知道你要去见他，肯定会很高兴！”
龙毓只是笑得意味深长。
如果上苍有情，会因为人间的喜乐悲苦而变幻天气，那么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一定是为了傅红雪而下。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砸到人身上竟似有痛感。如银蛇般扭曲的电光划破阴暗天际，伴随着震耳的惊雷频频炸响。这本是龙毓最喜欢的天气，仍外界如何风雷凄厉呼啸，坐在家中静听雨声，总是能心生宁静。
可是傅红雪没有家。
龙毓撑伞默默地站在暴雨中，凝视着跪坐在地上的傅红雪，衣摆浸进泥水。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平日里总是飘逸飞扬的高马尾，此时有气无力地粘在后脖上。他低着头，苍白几近透明的面容上满是水珠，已然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走到傅红雪的身边，本想为他遮雨，可是这薄薄的油纸伞什么也遮不住，索性一把扔了。龙毓现在无心劝他，可是他若就这么一直双膝跪在寒冷的泥水里，容易落下病根。
龙毓向傅红雪伸手。她不会主动扶起人，但如果他自己愿意起来，那么这双手永远都会是他的助力。
傅红雪抬头定定地看着龙毓，那双布满血丝、迷茫虚无的眼睛，看得她心中一痛。它并不是十分疼痛难忍，却细细密密，蔓延至全身，令人无法忽视，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尽力露出了笑容，一个满是温柔的微笑。
沉默无语地对视许久，最后傅红雪伸出了自己的手，覆住她的，半靠在她身上慢慢地站起来。两人相依，一步一步徐徐地走回了先前住的一家客栈。
龙毓吩咐小二，立刻准备好沐浴用的热水。她打理完自己后，带着食盒走进傅红雪的房间。
傅红雪也沐浴完毕，但是他只着了白色的贴身中衣就坐在桌子前，头发也湿漉漉地滴着水，印得地面一片深色。龙毓叹了口气，放下食盒，从架子上拿下件披风系在他身上。又拿了干毛巾，细细擦拭他的头发。好在有内力，很快便能烘干了。
“有酒吗？”傅红雪甫一开口，就发现声音极为嘶哑难听，可是他不在意。
“想喝酒？可以，先把这碗素面吃了。”龙毓放下巾子，从食盒的第一层拿出一碗飘着几片菜叶子的清汤素面。
傅红雪抓起筷子，只是囫囵几口，食不知味的便吃完了。龙毓挑眉，这面是用来给他垫肚子的，吃下就好，空腹喝酒太伤胃。
食盒的第二层里，有三瓶上好的竹叶青，龙毓才拿出第一瓶，傅红雪就一把抢了过去，急切地拔开塞子，仰头就往喉咙里灌。也许是喝得太急，灌完一瓶后他突然呛了出来，酒水瞬间沾湿了他的下巴、脖子和衣襟。
龙毓蹙眉，一边拍着傅红雪的后背，一边用丝帕擦着他的下巴，嘴里轻斥道：“急什么，没人和你抢。”
龙毓擦干净后欲收手，可傅红雪一把抓住了她拿丝帕的手，紧紧地贴在脸上，极为害怕地喃喃道：“不要走，不要离开。”
这种像是乞求人生最后一点温暖的卑微刺痛了龙毓的心，她忍不住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亲吻他的额头道：“我不会走的，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她本就爱着他，此时对他的怜惜之情让爱意更深。
傅红雪闭眼流下眼泪，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像一个孩童一样颤抖啜泣。二十年的倔强和骄傲，不允许他露出过半分软弱，可是他累了，他觉得很累。她的怀抱，是如此的柔软和温暖，傅红雪只希望自己睡过去以后再也不会醒来。
龙毓低头，吻去傅红雪脸上的泪水。一个极少哭的人，他的泪水里累积的苦涩是不是就会比常人更多？吻到嘴角之时，他的呼吸已变得灼热，随后他睁开了眼睛，但他仍是在忍。
龙毓双手捧着他的脸，道：“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只要我有。”
这本是傅红雪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它就像是一个允许，彻底放出了他心中久困牢笼的野兽。只听“撕拉”地几下裂帛声，身上的衣衫就散落于地。傅红雪猛地挥开桌上的东西，以一股蛮力将她压在身下。他的愤怒和痛苦无处发泄，只能低头焦躁地吻住了她。
龙毓没有反抗，只是热情地回应着。她不想温柔如水，她希望自己是一团炽热的火焰，能够驱散他满身满心的寒意。傅红雪没有耐心再等，架起她的腿就挺了进来，动作又快又狠，恨不得把她撞散了、揉碎了再吞吃入腹。
粗暴的力道和危险的欲望，更显傅红雪心中的脆弱和惧怕。她疼得蹙起了眉头，却把他的身子抱得更紧。这一刻可以毫无理智，可是醒过来之后，又该怎么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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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傅红雪醒来的时候，龙毓正对着镜子涂玉容膏，身上的青紫暂且可以不管，但是脖颈上的靡'艳痕迹，少不得遮掩一二。
浑身提不起力气，头沉沉但意识却残酷地清醒着，能够恣意任性的时间实在太过于短暂。傅红雪单手支住额头，揉着抽痛的太阳穴道：“昨晚，对不起。”
龙毓微微而笑，并不在意这件事。只是拿起眉笔，仔细描绘着，“叶开想见你，正在一楼大堂等着，你要见吗？”
“不见！”傅红雪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随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沉寂半晌叹气道：“罢了，我等会儿就下去。”
龙毓坐到床边，替他一点一点拨开了遮在眼前的细碎鬓发，“有时候，血缘之亲并不是绝对的，伯母养育了你二十年，你就当这仇恨是回报她的养育之恩。所以这一切，不是完全没有意义。”
“我知道。”傅红雪捉住她的手，在嘴边虔诚地印下一吻。他会好起来的，因为这世上，有一个人在意他的存在，仅仅因为他是傅红雪。
龙毓不知道叶开和傅红雪具体谈了什么，只知最后叶开请求傅红雪，带他去找“他们的娘”花白凤。
边城一向是黄沙漫天，可是迦兰山脚下却有一片不为人知的向日葵花田，绿黄摇曳生姿，没有雀鸟啼啭的欢快，却有蝴蝶飞舞的婉约。这里，就是花白凤和傅红雪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红雪，你回来了。”花白凤见到他们三人有些意外，“你爹的仇人，都杀死了吗？“
“杀了。”
“马空群呢？马空群死了吗？“
傅红雪谎称自己已经杀掉了马空群，此时的花白凤几近疯狂地含泪大笑，二十年的痛苦煎熬她没有白受，等下了黄泉，她也不会无颜去见白天羽。
“娘，我小时候是不是身体不太好？”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我只是最近，总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情罢了。”
“是啊，你小时候身体不好，娘带你四处求医，可他们都说你没救，你好几次差点儿死了。”花白凤想起那段孤儿寡母，漂泊无依的日子，心里也十分感慨。
“可我不能让你死，你是天羽的遗腹子，白家不能无后！自从你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你身上就背负着一种责任，一种使命，一定要替天羽报仇！所以我用我的血给你换了七七四十九天，你终于活了下来。你今天替你爹报了仇了，娘真的很高兴！”花白凤抹了抹眼泪，十分欣慰地看着傅红雪。
花白凤的这番话总算为龙毓解答了一个困惑，当日叶开拔不出朝露剑，而傅红雪可以，不是因为傅红雪是花白凤之后，而是他身上流着和花白凤一模一样的血。
傅红雪听到她的回答，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喜还是悲，只觉得无尽的心酸。“娘，你救活了我，只是为了报仇吗？”
“我活着就是为了复仇，这种仇恨，是我活下来的唯一动力，你就是我复仇唯一的指望！”
“可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的想法。”
也许是因为昨日太过震惊，今日的傅红雪平静到了极点，一字一句地把当年的真相，仔仔细细地告诉花白凤。可是花白凤并不愿意相信，一气之下竟然扇了他一巴掌！
“叶开，这些破事你自己来说！”龙毓冷冷地瞪向叶开，随后快步走到傅红雪的身边，手指轻轻地触碰那被扇红的脸，“是不是很疼？”
傅红雪摇了摇头，从小到大，什么伤什么痛他没受过？只不过那时候没有人心疼，所以只能选择麻木不仁。如今迎着她的目光，却觉得心中似有说不尽的委屈。
叶开跪下，向花白凤解释来龙去脉。也许花白凤心中并不是全然把傅红雪当做复仇的工具，所以她接受不了这个养育了二十年的人竟不是自己亲生骨肉的真相。她拔剑欲刺向叶开，却被傅红雪挥刀拦下，“娘，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也要杀他吗？！”
花白凤难以面对这种不堪，也无法回答傅红雪的质问。无力地扔下了手中的剑，转身不欲再看见叶开的那张脸。
傅红雪向花白凤跪下，“娘，我做了您二十年的孩子。可我不知道，我以后还能不能再继续叫您娘。感谢您二十年来的养育之恩，保重身体，孩儿拜别。”他说完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额头和鼻尖沾满了黄沙。
“我们走吧。”傅红雪牵住龙毓的手，准备离开。花白凤看着他瘦削的背影，似有所感他这一去，她的儿子傅红雪就再也回不来了。
“等一下，”龙毓转身看向伸手欲挽留的花白凤，道：“马空群还没有死。”
“什么？！”这句话似乎又重新激起了花白凤的生机与仇恨。
“不过您不必再去寻他了，因为他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在一个，就连马空群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人手上。”龙毓说完，回握住了傅红雪的手。
傅红雪和龙毓渐行渐远，在面对官道上的数条岔口时，他问：“我们要往哪里走？”
龙毓笑着说道：“当然是回家！”
“家？”
“从今以后，我家就是你的家。”
“不，”傅红雪把人紧紧地拥进了怀里，“从今以后，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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