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乘风对着傅红雪道:“我杀了你父亲,你要杀我复仇,这是公道。但倘若你也有个嫡亲的手足被人毁了,你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去杀了那个人?”

    “爹,你都在胡说些什么?”丁灵琳大惊失色。

    “兄长,你都记起来了。”原来那个蒙面的白衣道姑,是丁乘风的妹妹丁白云。丁乘风和丁灵琳回到丁家庄地界,最先去的是白云道观而非丁家庄。

    她长叹了一声,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和释然,“不过,你不必为我顶罪了。”丁白云揭下脸上的面纱,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生得极美的一双眼下面,根本就不能称得上是一张脸,纵横交错的刀疤密布,令她看起来比龙毓的獠牙面具还要狰狞可怖!

    当年的白云仙子美若天仙,与白天羽相识相恋,可是却未能终成眷属。白天羽负心,移情别恋于花白凤!丁白云每每想起挚爱的背弃,就在脸上割一刀,试图用皮肉的疼痛来盖过心里的伤痛。可是她忘不了,也放不下这恨意,所以她要杀白天羽。

    “我恨我这张脸,要不是因为这张脸,他最初就不会看上我,我也不会因此痛苦一生!”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傅红雪除了愤怒,也别无他法。“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只要是杀我爹的仇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傅红雪提刀欲杀丁白云,可是路小佳闪身挡在了她的前面。路小佳的嘴角上还挂着刚才为傅红雪闯剑阵所流下的血迹,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地盯着傅红雪,不允许他再往前一步。

    “路小佳,你做什么?”

    “我告诉你,你就算杀了天下所有人,我都不管你。可是你要碰她一根汗毛,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娘。”

    傅红雪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答案,想明白路小佳为何要处处维护丁家。但他们本该是仇人,路小佳对他的那种莫名的在意和关心,又是从何而来?

    “她是你娘,那你爹是?”

    “你想得没错,我爹……就是白天羽。”

    捂着伤口的丁家大公子丁云鹤失声道:“路小佳,原来你就是当年爹带走的那个孩子!”

    丁乘风原本严肃的神情,此时也怀着一种莫可言说的悲愤。“当年,我妹妹未婚先孕,还被白天羽抛弃。此等丑闻有辱门风,而她生下来的孩子又何其无辜,却要受人指指点点!”

    丁乘风曾与荆无命有过一战,知荆无命虽古怪难以捉摸,但不失为一个真性情的人,而且举目无亲。思前想后,就把孩子交给他抚养。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天下第一快剑——路小佳。

    “傅红雪!从你到边城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到底是谁。你以为我这么长时间留你干什么?是为了和你比剑吗?我还不是念在我们仅有的血缘之亲上。”

    路小佳没有把握能赢傅红雪,可是他不能输。持剑的指尖微微颤抖发冷,他用力握紧后,嘶喊道:“如果你现在再敢往前一步,别怪我撕破兄弟的脸面!”

    傅红雪曾真心地把路小佳当作知己朋友,可现在才知道他们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有血缘之亲,亦有血海深仇!他咧嘴笑了一下,一双通红的眼里并没有笑意,只是虚无和仇恨,“我傅红雪,没有兄弟。你如果想死的话,就一起来吧!”

    这是龙毓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破解这个僵局。如果不让傅红雪杀路小佳,仇恨会继续延续、折磨他。可是如果让他杀了路小佳,那么滔天的痛苦和愧疚会压垮他。

    “住手!”叶开姗姗来迟,但是他来得正是节点。“傅红雪,你不能杀她!因为你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杀他们。”

    傅红雪恨道:“他们杀了我的亲人,杀了我爹,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你错了。”叶开叹气,这口气叹出来仿佛是苦的,“他们并没有杀你的亲人,也没有杀你爹,你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仇恨。”

    “你胡说,她刚才已经亲口承认了!”傅红雪猛地转身看向叶开,握刀的手不住地发抖,原本苍白精致的面容,也因为愤怒而扭曲狰狞。“二十年前她在梅花庵杀了我爹!火烧斑衣教!”

    “白天羽他并不是你爹,冲霄塔里的斑衣教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恨他,是因为有人要你恨他。”叶开的语气平静而黯然,在知道真相崩溃了三日后,他已变得克制许多。

    傅红雪情感上不愿意相信叶开所说的话,并将它当做是动摇决心之言,尽可能地予以鄙夷和轻蔑。可是,为什么他的身体在不听使唤地颤抖?

    “你知道仇恨是什么吗?仇恨就是一颗毒草,它并非原本就在你的心里,但若是有人将它种在你的心里它就会生根发芽,有一天长成一棵老藤,将你的心死死缠住。”

    “二十年前重伤的花白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被我师父小李飞刀救活,同时救活的还有她刚出生的孩子。我师父看到花白凤那双仇恨的眼睛,知道她一定会培养这个孩子向全武林复仇。于是他利用邻村一个患了绝症被人遗弃的婴儿,将她的孩子掉了包。”

    “他本以为等这个孩子天折后,花白凤会放弃复仇。可没想到,她竟然救活了他,而白天羽跟花白凤真正的儿子,则被小李飞刀抱走。”

    死者长已矣,生者何其哀?所有人都被叶开所讲述的故事惊得原地怔愣,仇恨之子,却是一个原本与这仇恨没有丝毫瓜葛的人。傅红雪过去的一生,都被无边的鲜血与黑色的仇恨所浸染,而他以往曾经努力过、忍受过的痛苦和煎熬,此刻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傅红雪似泣似笑地听着,“你的意思是说,花白凤和白天羽不是我爹娘。”

    叶开看着傅红雪的眼神满是凄凉,但狠心决然道:“不是。”

    “而你,才是他们的儿子?”

    “我是。”

    “我师父本想一辈子守住这个秘密,但他也明白,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这个孩子早晚会知道自己的秘密,所以从小告诉他,学会如何去爰人,远比学会如何去杀人更重要。”

    多么伟大,多么圣人。只是李寻欢在做神、摆布两人命运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再分出些心思去看一眼那一个全然无辜的孩子?

    当然,谁让傅红雪只是个亲生父母抛弃、罹患绝症的孤儿,除了花白凤,所有人都认为他理所当然的该死。龙毓咬着牙,眼内猩红一片,但是她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只是把这种愤怒,刻进了自己的骨血。

    “这是当初,我出生时包我的襁褓,是从花白凤裙子上撕下来的,你如果不信的话,你可以拿着这块布,去问她。”叶开从怀里拿出那块洗得发白褪色,却还是能看出大片淡淡血迹的襁褓,递给傅红雪。

    傅红雪颤抖伸手,欲去接那块襁褓,可这真相昭示着他人生的谬误与可笑,是他现在远远不能接受的。

    “我不信,你在胡说什么?你骗我!你骗我!”强忍住眼里欲流的酸涩,将手掌化为凌厉拳风,毫不留情地一拳一拳砸在叶开的脸上,甚至将他打倒在地。可叶开的默默承受更加激怒了傅红雪,他咆哮道:“你为什么不还手?!还手!”

    叶开擦去嘴角上的血,在丁灵琳的搀扶下重新站了起来。“你替我背了二十年的债,这个仇,折磨了你二十年,我欠你的。”

    “叶开,既然你才是白天羽的儿子,那么,来讨债吧!”丁白云说完闭上了眼睛,死在真正的白家后人手上,对她来说就是解脱。

    叶开捡起地上的剑,路小佳警惕地看着他。丁乘风也挡在了丁白云的身前,他不会让自己的妹妹死在他眼前。

    可是叶开做了一个出乎他们意料的举动。他挥剑在丁家庄的镇宅石上刻下了“不问恩仇”四个大字。“这段仇恨已经死了太多人,我们都付出了太多代价,所以没有人需要再付出什么!”他看向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的马空群,“包括你,马空群!”

    仅仅是三言两语道完一出身世“掉包计”,这段横亘二十年的仇恨,就仿佛和傅红雪再无任何关系,他也无权过问白家仇人的生死。太荒谬了!荒谬得令龙毓只想发笑。

    丁白云冷笑道:“叶开,这里没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你又何必违心让自己吃这个哑巴亏?”

    叶开道:“小时候一直不明白师傅为什么不肯教我武功,现在我明白了:真正伟大的武功,并不是身体所修炼的,而是内心所修炼的!遭受过人生的不幸,仍期待幸福;受到过别人的背叛,仍勇敢去爱;见过世间的丑恶,仍愿意付出善意。这就是为什么他告诉我,要学会如何去爱人,比学会如何去杀人更重要!只有真正懂得这个道理,才能领会小李飞刀的精髓。”

    道理是这个道理,叶开的仁恕,令这个复仇的僵局得到了残忍又完美的破解之法。所有人都能继续体面活下去,唯独傅红雪的难堪,似是与人无尤。

    “我在道观里焚香诵经二十载,不如你叶开一朝悟道!”丁白云因为疼痛瞬间弓下腰,在路小佳的搀扶下强撑着继续说道:“小李飞刀,你有个好徒弟,我总算知道为何小李飞刀不是兵器谱上的第一,却受到世人的敬仰,因为别人的刀是用来杀人的,而小李飞刀的刀,却用来救人!叶开,我敬佩你。”她说完这句话后,压抑不住竟喷出了一口鲜血!

    “娘?您怎么了,娘?!”一个再冷酷无情的杀手,在将死的至亲面前,也不过是个惊慌失措的普通人罢了。

    丁白云伸手抚上路小佳的脸,眼神温柔、慈爱又带着歉疚,“孩子,对不起,一炷香之前,我已服下断肠散。”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丁乘风领着丁家众人,齐齐环在丁白云的身边。不管她做过什么错事,她终究是丁家的人,是他的妹妹,是他们的姑姑。

    “这笔债压在我心头二十年,不管我每天烧多少香,诵多少经,都散不掉它们,娘只求以自己的死,了结所有的恩怨,也还自己内心一个清净。”丁白云说完,手已无力垂下,陷入昏迷。

    “如果我能早点知道这些事,也许我们大家都不会走到这一步。我知道说出这个秘密会伤害很多人,但伤害最深的就是你。”

    叶开转头看向浑身寒意,仿佛已经僵住不会动的傅红雪,满含凄苦地又叹了口气,继续缓缓说道:“你本为了仇恨而生,这仇恨虽然令你痛苦,却是神圣的。对不起,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身世,你也有权知道。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仇恨。”

    傅红雪的目光虚无涣散,哑声道:“你不该告诉我这些,我宁愿我不知道。”

    傅红雪失魂落魄地走了。

    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傅红雪不在,龙毓也就无所顾忌了。在所有人都沉溺于悲伤之际,她反倒笑得极为大声,笑声里的那种讥讽之意让他们从打心眼里觉得不舒服。

    不舒服?不舒服就对了。傅红雪不高兴,所以你们都得陪着他一起不高兴。

    龙毓走到丁白云面前,手指贴上她的颈边动脉,虽然很微弱,但还在跳。她飞快往丁白云的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对着路小佳等人,道:“都给我滚开。”

    虽然龙毓的神情和语气十分凶狠,但是他们瞬间便明白了,她这是要救治丁白云。喝退众人后,一掌劈向丁白云的腹部,令她又吐出一口鲜血,只是这血已变成黑色。随后龙毓盘坐于丁白云身后,双掌紧贴其后背,损耗自己的内力来尽快催发药效。

    片刻后,丁白云悠悠醒转,眼前重新看到路小佳那张脸,她面露吃惊,似是不可置信自己还活着。

    丁家的牵机引对解毒可真有用!龙毓挑眉,对着丁白云甜笑道:“白家和丁家的仇怨,本来是不关我的事。可我见不得傅红雪悲伤难过,而我自己又受了你们丁家的无忧翎一箭,所以这个罪,就只好由你来担了!”

    她突然柳眉倒竖,笑容不复甜美,话里满是张牙舞爪的恶意,“求死者,我偏要你愧疚地活,挣扎着生!这是我对你的诅咒,你求死不能!”

    杀人不过是头点地,死的那个人才痛多久?一切就烟消云散了。在龙毓看来,杀人才是对他们的仁慈。而这样的阴险恶毒,她并不想让傅红雪看到。

    “龙姑娘!”一旁的丁灵琳凄厉尖叫了一声,那声音没有平时的清脆悦耳,带着三分惧意道:“你听我说,我爹当时中了无忧翎失忆失踪后,姑姑怕它再伤到别人,就擦去了箭头上的毒。所以你没有中无忧翎的毒!”

    “哦,那你为何不早说?”

    “我也是刚知道的。”丁灵琳有些战战兢兢地看着她,“而且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你什么也没忘,不就是没有中毒的最好佐证吗?”

    龙毓沉吟片刻后,含笑敛衽对丁白云风度翩翩地行了一礼,“那看来是在下误会了,你若再要寻死,请自便吧,我绝不阻拦。”

    为什么她的话,听起来就那么气人?

    龙毓才不管丁家人是怎么想的,缓缓走到怀抱着沈三娘哭的马空群面前。叶开忙伸手拦住她,“你要做什么?”

    龙毓侧目,“叶开,傅红雪替你背了二十年的债,但他现在身上还背着四口黑锅,我想你会替他洗刷干净。”

    “这是自然,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那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他现在疯了,沈三娘也已经死了,这段仇恨再继续纠缠下去,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了。”

    确实,待傅红雪洗清罪名后,那三家如果要寻仇,就应该去找马空群。龙毓含笑看了一眼在边上一直沉默着的马芳铃,又看向散发披面的马空群道:“今日,我不杀你。你知道猫捉耗子,为什么从来不会直接一口吞?因为看它们一次又一次地自以为逃出生天时的欣喜,和再次被抓陷入死亡阴影时的恐惧,实在是太有趣了。所以马空群,你尽管逃,逃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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