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慧侠看到这个灭烟方式,代入感极强地替她痛了一下,虽然翁白桃本人倒好像没什么感觉似的,随即注意力就被她的话吸引了:怎么这事儿还真跟我有关系吗????
“怎么会呢,”豆慧侠干笑,“我看你是个……”她整理了一下措辞,但实在是跟人不熟,只好说,“是个很好的姑娘嘛。”
翁白桃淡淡地说:“我是个谎话精。”
她不等豆慧侠想出什么话来安抚,又接着说:“我每天早上醒来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厚着脸皮活下来的。没有一个人喜欢我,所有人都讨厌我,连我妈都说我又胖又丑。”
可算说到能接话的部分了,豆慧侠连忙说:“怎么会,我看你一点都不胖,当然也根本就不丑!”
翁白桃瞟了她一眼,“你这么瘦你当然这样说。”
豆慧侠无言了片刻,坚强地反驳,“最少你绝对不丑啊。”她真诚地说,“你长得很可爱。”
翁白桃又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跟之前说“你瘦你才这样说”的时候一模一样。
“胖子怎么会不丑,”翁白桃低声地喃喃自语着又趴在了天台的栏杆上,“小豆,你看,就算同样做吃播,大家也不喜欢看胖子吃东西,市场上肥肉和瘦肉都不是一个价钱,没有人会多看胖子一眼。”
一年前还是标准微胖人类的豆慧侠忍着气反驳,“我认识很多可爱的、稍微有一点胖的姑娘,她们也都有很多朋友,这根本不是胖瘦的问题!”
“这就是胖瘦的问题!”翁白桃突然大叫道,“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有一百三十多斤!所有人都嘲笑我!明明上高中的时候老师和我妈都说只要学习好就够了,结果他们都是骗我,我上大学才知道,这个社会就是要看外表的,美的人就是会得到更多的优待,我瘦下来之前从来没有人多看我一眼,难道这些也是我的错觉吗?!”
要这么说的话,那还真不是。豆慧侠无话可说,她现在是疲于赚钱吃饱饭没心情关注这些,如果她能够舒舒服服变瘦、舒舒服服吃饱,那感觉当然也是不错的。
最简单的一件事,豆慧侠今年五一从老家回来的时候,地铁站里拎个巨大的行李箱健步如飞,一路上三个年轻男生问她要不要帮忙,而以前她推着箱子步履维艰的时候,反而从没有人这样问过。
豆慧侠有点累了,她慢慢地走过去,在翁白桃猛然警戒起来的眼神中她转向另一边,靠在离着五六米远的栏杆上。
“这个世界上能让人得到优待、过得更轻松的优势很多,不光更美的人会被温柔以待,那些极度聪明的人、非常有钱的人、性格好的人,他们的优势会更大,没必要非得跟美较劲。而且瘦也并不等于美。”
“但胖肯定不会好看。”翁白桃说,“谁看到一个胖子都会觉得这个人又蠢、又懒的吧?至于性格好,是嘛,胖子交朋友只有一条路,就是要幽默、要不介意别人拿自己开玩笑,一个伤春悲秋的胖子——”
翁白桃冷笑一声,“那她就算是完了。”
“而且你说的那些,不是比变瘦更难吗?”翁白桃说,“可一个人要是连瘦都瘦不下来,别人会怎么想她呢?”
也就跟陌生人似的那样想吧。豆慧侠心想,大家都那么忙,应该没空想认识的人里几个胖子几个瘦子、胖子怎样瘦子怎样,除了朋友以外,哪怕是天天见面的同事也没人关心那么多吧?
但要是说翁白桃是因为上大学不够忙才有空这样想东想西,那就太居高临下自以为是了。
痛苦这种东西、尤其是内心的痛苦,是不分程度的,别人也万难真正设身处地的体会,而且豆慧侠现在非常怀疑翁白桃有抑郁症。
她对抑郁症所知不多,但印象中抑郁症患者的大脑产生了病理性变化,常人一点点的感伤就足以在他们的大脑中引起一场持续长久的化学风暴。如果想靠着一两句安慰就让人坚强乐观,那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所以豆慧侠张张嘴又闭上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她才能不踩雷、不刺激她,只好闭上嘴了。
翁白桃说:“你是不是又想说我现在已经不胖了,别人不会再这样想我了?”
不是,我没有,我什么也不想说。豆慧侠斟酌着说:“……难道不是吗?”
翁白桃嗤笑了一声,再次说:“我是个谎话精,满嘴谎言没有一句真话,无可救药,根本就不配活着。”
豆慧侠皱眉,“你对自己的评价太低了。”
她往翁白桃的方向靠了一步,又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停住了,“我不知道你介不介意——下午的时候我通过你直播空间找到你微博看了一下,我觉得你是个……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节食减肥,虽然我觉得这样对身体很不好,但是也需要很强的意志力才能执行,这不是个很大的优点吗?”
“当然不介意,”翁白桃说,“我微博就是让人看的。”
“但小豆,你不会懂的。”她看着豆慧侠,眼睛里有着隐约的泪光,“你这么瘦、又这么好看,可以吃那么多东西、吃所有自己想吃的东西,又不会胖——“
豆慧侠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还是闭上了。
翁白桃没看到,她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的确白天是按照计划节食,但我每天晚上都会忍不住再吃,有时候一边吃饼干一边看电脑,可以把一箱饼干都吃完,可我又不能胖,我只好再把那些吐出来,好恶心。”
“那些东西好恶心,我也好恶心,我舍友全都讨厌我,我理解她们,我也讨厌我自己。可我也没有办法,我就是忍不住啊!我有的时候好饿,有的时候吃完了撑得胃都要爆掉!有的时候我为了不吃东西就抽烟,可是一停下来就忍不住接着吃!”
“别人问起来的时候,我不是说‘没错啊我在节食所以才瘦下来’、就是说‘我想吃多少吃多少反正也不会胖’,但是那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翁白桃歇斯底里一般叫道,“我以前真的以为,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我也跟所有人都一样的!”
“我看吃播,那些漂漂亮亮的主播,一边吃一边喝好多饮料,我就知道她们肯定会在录完以后吐出来,否则明明是以大食量为卖点的吃播,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碳酸饮料!还有手上……”翁白桃指着自己的右手虎口给豆慧侠看,“你猜这是什么?”
豆慧侠眯眼细细看过去,这本来是不该看清的距离,天色也渐渐有些暗了,但她仍然看到了翁白桃的手上有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四体不勤的大学女生手上的、细碎的小伤痕。
“这是我吐的时候,”她把手指插进嘴里做了个压嗓子眼的动作,又立刻拿出来,“牙齿划伤手的痕迹。”
“还有脸胖,这是咬肌肥大,听说以后还会伤到咽喉、食道,让嗓子变沙哑。”翁白桃道,“我还没到那个地步,但是,我一看那些主播,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们肯定跟我一样。”
她说着又去看豆慧侠,“我以为你也是的。”
“……结果你不是。”翁白桃说,“你跟朋友吃饭也吃那么多,根本不是为了做直播,什么饮料也不喝,吃完了也一直坐在那里聊天,一点都不难受的样子。我后来才想起来,以前就看过你吃东西的视频,那时候你还没开始做直播。”
听到这里,早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不该说话的豆慧侠终于找到机会发出了疑问,“什么?”
“是另外一个主播的,那天她去吃自助餐的时候坐的离你很近,一开始把你也拍上了,虽然只是个背影,但是好多粉丝都在问你,她就换了个方向录。”翁白桃说,“那次我也看了,后来才想起来是你。”
“如果说你吃完不用催吐,可以靠运动保持体重,那是不是我以前看过的其他吃播也都不用呢?我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结果只有我自己是。”
“所有人都是真诚的,只有我一直在说谎,只有我。”
豆慧侠觉得嗓子眼里像是堵了什么,说不出的难受,可也不敢妄自把翁白桃的状况揽成自己的责任,说到底从很久之前她的状况就很不健康了——生理和心理都是。
豆慧侠的存在或者拆穿了她聊以自我安慰的假象——也不知是不是假象——可这本身才是最大的谎言。
算算时间,她上楼的时候报的警,几分钟过去,警察们也快该来了。豆慧侠试探着向翁白桃走去,这次她没有阻止,只是趴在栏杆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停不下来,可我好难受啊。”
豆慧侠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拽离了栏杆边,让她伏在自己的肩膀上,轻声说:“虽然我们不熟,但我觉得你是很好的姑娘。”
翁白桃哽咽着说:“满嘴谎话也很好吗?”
“很好的,成年人难免要说谎,有时候这是一种难得的、必备的技能。”
“胖也很好吗?”
“很好的,末日来临恐怕只有胖子能活下来呢——不过你不行了,你现在已经不胖了。”
“那什么事情都坚持不下来也可以吗?”
“可以啊,什么都能坚持的只有万分之一的成功人士吧,我们普通人的天性就是好吃懒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啊。”
两个警察终于沿着楼梯跑了上来,来到天台一看人已经远离了楼边,似乎没有了自杀的意思,纷纷松了口气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喘气——要是等医院的电梯,那真是黄花菜都凉了。
豆慧侠也安心了,拍了拍翁白桃的肩膀,“你回去以后,好好治疗,最好寻求一下心理医生的帮助,每个人都需要心理医生的,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翁白桃擦擦眼泪小声说,“……可我以为我要死了,这个学期的生活费都花光了,什么钱都没留下。”
“你不是给我投了十几个烟花吗?我回去算算多少钱到时候退回到你账户上,我会问警察你的电话和账户的——不过平台要分一半,可能没那么多了。”
翁白桃眼睛通红地看着她,“谢谢你,小豆,你真好。”
豆慧侠笑着把她交给终于缓过来的警察,一个警察领着她下楼了——她毕竟仍然是个在住院观察中的病人——另一个警察走过来对豆慧侠说,“辛苦你了,一会儿也跟我去录个口供吧?”
豆慧侠一看,这还是个熟人,正是她当初踢断人腿后认识的谈君彤,不过当初加了微信报完平安后也没怎么联系。
“诶?你调到大学城这里了吗?”
“不啊,这医院门口那条路以西归大学城派出所,以东归我们武章路,辖区划成这种窄长条,我们也很无奈的。”谈君彤看地上不太脏,干脆坐地上了,“累死我了,现在整天加班没空锻炼,上次跑步上十五楼得是半年前了。”
豆慧侠一看她这样,干脆也坐下了,“我也吓死了。我是招谁惹谁了,这辈子都没想到,做个吃播还能跟人命扯上关系。”
谈君彤看她那心有余悸的样子,忍不住笑,“行了,怎么回事儿我们一会儿录口供时候再说吧。不过看不出来你还做吃播呢,跟我说个直播号我也去关注一下。”
豆慧侠摇摇头,“不做了,再也不做了,我再做吃播我就是傻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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