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之中,泠泱躺在血泊中,很努力的思考,自己怎么把自己搞到如此处境。
偌大的宫殿人去楼空,寂静无声,她身下的鲜血蔓延,意识逐渐模糊了。
她算错了。
从和末利神王的婚姻开始,就超乎她的预期,或许是她把事情想得太儿戏了
阴鸷的末利神王和泠泱新婚之夜就闹翻了,起因是她配的一枚戒指。
那是晞焰给她的。
她不肯脱,戴在手上,反面还暗藏著欲天圣物的灵识,更不能脱,这是她的贴身之物。
末利神王拉起她的手腕,嗓音沙哑中带着威严:
“把你全身上下的衣物都脱了。”
泠泱决定不变以应万变,慢条斯理的磨蹭著,神王坐在床榻上,顺著她光裸的玉臂往下瞧,目光停驻在她的中指戒。
戒台镂刻著日翳国徽,宝石璀璨又沉郁,是蓄了满天星光的神秘墨蓝。
“那是你的国徽。毁了。”末利神王阴恻一笑。
泠泱没想到神王一开口就如此试探,毕竟她从日翳嫁过来,演得可是两大友邦缔结秦晋之好,想不到人前的戏码刚演完,末利神王便翻脸不认了,令人心寒。
但泠泱面临更严重的执行困难:
戒子毁不得,也毁不了,因为欲天圣物化为戒台,其实只有上头华彩的宝石是晞焰给的。
“那我把它脱下来吧,不再戴了。”
泠泱镇定褪下戒指,却被末利神王一把抢过────────
说时迟,那时快,神王摸到戒指的那一刻,戒台瞬间云雾弥漫,有什么东西往神王胸口狠命踹了一脚,砰的一声,又直直撞破新房的门闯了出去。
一只惊恐的白鹿,拼尽全力踹开末利神王后,迈开四蹄没命的往外狂奔。
白鹿的头上还顶著半块华丽锦帐,刚刚从泠泱新床顶扯下来的。
泠泱惊恐的看了神王一眼。
但神王没看她,按著自己的胸口,咳了一声,立刻发出雷霆般的怒吼:
“立刻来人!把那只鹿拦下来─────!那是欲天圣物!”
泠泱装作事不关己的别过脸,她是无辜的。
神王很快恢复镇定,脱袍往她身上一扔:
“你等著,哪都不准去。”
他火速丢下新娘,飞身追出去,一夫当关,也加入逐鹿大队的行列中。
“………”
这一等,就是三天后了。
泠泱很悠哉的趴在窗棂边,看著一堆人在园林假山之中叫嚷追鹿,嗯,逐鹿中原,这是她新婚之夜的剧情,相当有象徵性。
泠泱的戒指再也没回来。
她一边庆幸不用跟神王同床,又暗暗祈祷寒水别被逮住。
寒水是上古圣物的灵识,她当年在脂村遇到的。
一开始泠泱真以为寒水是一只鹿,雪白雪白的很是讨喜,泠泱酝酿著要把寒水带回家养,没想到末利国的军队便来屠村了。寒水警觉性奇高,老早嗅到不对的气息,它急急揣著泠泱往村外走,一路把她拖到迷雾森林外沿,就在那儿,遇到埋伏的四代星见芊薇。
泠泱很感谢寒水救了她,一次又一次。但寒水特别怕末利国的人,不知道为什么。
泠泱没有问,寒水也不肯说,后来泠泱在书中隐约找到了解答:
寒水曾经有过主人,那是它第一个主人,也是最后一个。
死于末利王室的夺嫡政争。
寒水跟它死去的主人都认识末利神王。
真相大白,泠泱把寒水带进宫,就是天大的错误。
她没把寒水当做“物”看待。
欲天上古圣物可以被破坏,但不会死,寒水是永生的,它只是在那边静静的等待,等待下一个能够让它认主的人。
泠泱其实有点期待,等晞焰刚上欲天共主时,不知寒水肯不肯从他?
但在这之前,她得先搞定末利神王才行。
这场逐鹿中原,闹腾了整整三日才进入尾声。
离宫内的花草树木折倒了一半以上,器物毁损高达上万件,神王总算逮住了寒水,白鹿楚楚可怜的倒在地上,缩成兔子大小,委屈望著她。
“把它关起来,关好。”神王下令。
等等,那应该算是她的嫁妆吧?
泠泱恍然大悟,末利神王也不知道怎么使用圣物,他只是想把圣物占为己有,塞到仓库里藏起来,不准别人得到。
就像对她。
神王跟她没话。
一对话就生气,标准的话不投机半句多。
神王不听她讲话,好的坏的都不听。
他只需要泠泱当个装饰品存在就好,终战星见,以安人心。
泠泱感觉气闷。
试了三次,事不过三,最后末利神王拒见她。
于是她被搁在寝宫中,顶著皇贵妃的头衔,外头传闻甚嚣尘上,都说新妃独宠,横行六宫。泠泱坐在床上画自己的星图,安静又无聊。
流言诽语满天飞,都说她使计让神王连杀了五名嫔妾。
泠泱在房内来回踱步,不知自己怎么卷入了小鼻子小眼睛的宫斗恶剧。
再来,是传说神王正筹备为她立新的后位,泠泱决定放弃寻找出路,她被神王软禁了。
神王不信她,但知道人人信她,所以把戏演得十足十,霸道皇帝独宠任性小娇妻,顺便告诉天下,他跟终战星见多融洽多恩爱,他又如何圣明如何礼贤,深受星见倾心。
泠泱再度被恶心一把,面子里子都被神王占尽了便宜,简直想拿头撞墙。
礼贤下士?她根本连发言权都没有!
完全被摆了一道,到底是谁搞了她?上圣清乐?这毫无道理。
再来,战事就爆发了。
她拍门很久,坚持要跟神王见上一面,但还是吃了闭门羹。
神王已经发兵了。
完了。
泠泱坐在斗室内无计可施,神王御驾亲征,临走前,还用铁鍊把她的左腕铐起来,防她趁乱逃亡。她心急也不能干什么,没有行动自由,手无寸铁,只能任人宰割。
欲天神王和洵天帝君的庞大军势,陷入最关键的对峙。
鏖战方歇,离宫园内便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泠泱抬起头来,末利王子的弯刀已朝她胸前重砍而下。
鲜血四溅。
“我父王输了。果然,是因为你还活著吧?只要杀了你,欲天共主就会赢!我就能继承……”
末利王子双眼通红,表情狰狞狂笑起来,又割了她的头发扬长而去。
泠泱倒在地上,躺在血泊中,却啼笑皆非。
原来还有人这么解读预言的!
[ 半月升,星辉殒落战事终。]
结果刚刚那个急于继位的猪脑袋,坚持认定只要把终战星见杀来祭旗,自己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晞焰赢定了。
他的潜在对手居然这么蠢!蠢到没药医!
泠泱很想笑,像以前一样,捧起晞焰的脸好好大笑一场。
但她痛得笑不出来。
她被末利王子一刀钉在阶梯上,真元碎了,全身的精气从伤口泊泊涌出。
泠泱越来越累,乾脆闭起眼睛。没救了,真元就像心脏,真元破裂必死无疑。
她早知自己会死,她从愿意成为终战星见后就有这种觉悟,但死有轻如鸿毛亦有重如泰山,她总想要一个绝美告别的身姿,谢幕前倾尽全力的华丽一舞,可没想到被破坏殆尽。
她披头散发被遗弃在此地,死于一个错解预言的白痴手中。死的毫无价值,像个笑话。
太遗憾了。
泠泱痛得死去活来,她想念晞焰的眼睛。想念他扬眉逗她笑的模样,很爽利,又坏,坏得她心甜滋滋的,又慌。
她闭上眼,却感觉他的星辉逐渐远去,淡入幽暗的夜幕。
不对。
有很重要的东西弄错了。
她一刹间忽然回光反照,她必须起来才行。
晞焰的星不见了。
洵天上圣和欲天星见的预知力会互相干扰,两派军略师实力相当,对奕起来也特别胶着,但此刻,他为何还未渡江?还是渡江后又折返?
他去了哪里?发生什么事?
全错了,她肯定少算了他。
他没听话。
泠泱不顾疼痛挣扎想起身,拔不出身上的刀,血却越流越多。
二代星见昊誉不疾不徐的闯进来,双手插在衣袋内,一点也不惊惶。
“拜托,别动,别动。”
“唔,这样死啊?”
昊誉蹲了下来,祭咒帮她暂时止住血。
泠泱虚弱的挤出了微笑,充当回答。
她自己也不想这样死,非常没有美感。
星见总是这样的,出现便伴随战乱与死亡,预示师掐算未来,向来都以自身为中心,所以末利神王根本不敢相信星见。
但昊誉这位大前辈造成的灾情又特别严重,他的出现还伴随著星见的生死。
泠泱刚认识昊誉没多久,四代星见芊薇就找到了她,最后被泠泱反杀了。
一代一代,更迭轮换。
昊誉带有一种古老不祥的魔力,有人说他修得了不死之身。
不死当然可以吃瓜看戏了,看别人怎么死。
对这个该死的前辈,泠泱简直想不出什么请安的话。
还是昊誉先开口了,像是要为她送终一样:
“还有什么遗愿?”
泠泱勉强抓住昊誉的手:“帮我去找他吧。”
“哦?谁?”昊誉微微觑眼,玩味著她的话语。
她将会选定共主,但她始终没说出那人是谁。
那是五代星见被写下的宿命。她能择君,共主会是她选的,但她却无法走到最后,长伴君侧。
“日翳新君。”她叹了一口气,绝望道:“他在等你。我跟他提过了。”
“那老夫就接手之后的一切了。”昊誉语气肯定。
但泠泱始终不放手:“你绝对不能背叛他。对我立誓。”
“我……”
昊誉正要回答,有一股极大的压力骤然袭来,他一回头,一缕红雾从宫门外飘至泠泱身畔。
欲天上古圣物化为女体人形,那是泠泱熟悉的寒水,另外一种型态。寒水也能化人,只是很艰难,偶尔,它会牵手勾著泠泱,假装是她的小妹妹。
圆滚滚的漆黑鹿眼,水汪汪的,很快泪如泉涌。
寒水也是来告别了。
“不要…丢下我。我…不要。”
寒水很努力的挤出破碎的句子,伏在她脚边大哭,那是它的心。
圣物有心,但只有泠泱看得到它的心,认认真真,毫无利用。
“别怕,昊誉会带你去找他。然后,他会照顾你……”
“不要,我不要别人…这次我不让你死,你不能死,你不会死……”
泠泱想睡了,她的思绪乱成一团,寒水的哭声感觉越来越响,但她实在也想不出什么不死的方法,真元毁了啊,换成谁都一样得死。
寒水的啜泣声闹得她头疼,在哭音中好似还有些别的,寒水按在她伤口的小手竟微微泛起红光:
“同调……以鲜血为引、以天地为证,半魂交换………”
一瞬间血雾疯狂漫开,瞬间变得无垠无涯。
所有的事物全都裹在血雾之中,弥漫充满,模糊了生死的边际。
连二代星见昊誉也没能避开。他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血雾中,立时惊觉:
睽违许久,欲天圣物终于再度认新主了。
自从上一代的圣物主人过世,欲天四国始终没人能操纵上古圣物,末利神王可不是没试过,屡试不成,圣物不肯认主,夺到手也无济于事,只好扣著不给别人用。
连见多识广的昊誉都僵住了,他怔怔的看着寒水的身影逐渐淡去,圣物自毁成两半,寒水以艳红的光辉包裹住泠泱破碎的真元,也耗尽了它凝聚出来的魄识。
寒水没了,但那令欲天皇族垂涎的力量、左右天部战争的关键,一点一滴沁入泠泱体内的最深处。
这一刻,她才成为真正的“终战星见”。
为何是她?
目睹这一幕,二代星见昊誉看得五味杂陈,本该是他的。
圣物竟然在战局最胶着的时刻重新认了主,昊誉心里翻掏掏很酸楚,他识得圣物,但圣物不识得他,那时他年纪还很轻,孑然一身来到此界,在最落魄的时候,有个人向他伸出手来。
寒水就在那个人的身边。那是圣物的前主人,也是他后来的师兄慕洮,千年万年,昊誉还记得慕洮笑起来的神采,遥远的恍如隔世。
明明他俩也曾经离理想国的梦那么近。近在咫尺。
千年万年,所有的因果线重新串起。
就像,再给他一次机会重新选择一样。
昊誉抱起气若游丝的泠泱。
“老夫问你最后一句:转轮第四十八夜,云蔽日月,双星争辉。你让不让我?”
“我让。你去辅佐他,我让。”
泠泱脸色惨白,瞳眸中却氤氲着水波,沉定的如同静夜星辰:
“他的星辉不见了,我找不著……除了你,没有人有办法了。我的一切都给你,帮我照顾他。”
“你选择的王代表你的器量?”
“是。我信他。他行事好像冷淡无情,其实心里很温柔,他越是喜欢你,越不说出口,他的心很大很大,大到能容天下,放不下你也没关系……”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他会是明君,真的,他会待你很好,他值得你辅佐,你去找他,值得……”
昊誉动容了,也动了心,泠泱的话那么真切,好似从前的自己。
那一刻昊誉在她的眼里映出了自己,又像见到从前的师兄慕洮,无论是河清海晏的盛世或兵马倥偬的乱世,那时候的他们都敢一肩承担。
那是多么年轻的时节,早已在尘寰辗转之间冲淡,此刻却如初见那般清明灿亮。
如果可以,昊誉想见到那盛世一眼,再活一次。
借她的契约,凭依她的命,亲眼看看她选择的王究竟能通往何方。
一眼就好。
“你稳不住上古圣物的能量,我跟你,结不破誓。”
昊誉和泠泱双掌交握,飞快祭咒:
“但如果你输了,你要把他让给我……就跟你打个赌,看谁先找到他。”
“……赌什么?”
“赌谁能留到最后。。”
转轮第八十一夜,一星如月,万界定。那是星见们共同的梦想。
圣王是她选的,但并不属于她。唯有活到最后的星见,方能长伴君侧。
最后一个治世星见,不一定是她。
愿辅佐他一生一世,便拿去吧。
她终于安心的阖上眼睛,顺从承受接下来发生的每一件事。
◎
直到从昊誉的怀里悠悠转醒,她终于明白晞焰去了哪里。
他不该去的。
世子肯定让他看到最残忍的一幕,让他痛彻心扉,痛到再也不愿意前进。
他爱她。爱得极深沉,焦灼渴痛,他愿意舍下一切,去交换她和孩子归来。
但他终究失去他最想留住的珍宝,最后,他什么都不想要了。
一念坠尘。
她忍著泪,飘在巍峨恢宏却空无一人的宫殿,割开自己的双腕。
凌空抬手。
以欲天圣物为引,星见之血为献。
时间之轮,请为我停驻在这一刻。
鲜血涔涔,在落地之前就蒸腾了,绛红色的血雾,瞬间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雾锁宫闱,无垠无尽的大雾封了国境,连同对峙的各部军众,远处的战鼓雷鸣,满天纷乱的火光浓烟,全消融在她的血之中。
凝结了。
“没办法遮蔽全界。这是我的极限了。”
泠泱幽幽叹气。
她的法力根本不够,比起昊誉,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够格的星见。
但昊誉赞赏道:
“够了。第一次就能这样,算成功了。争取时间而已嘛,时轮逆行术只有上圣清乐才能看出蹊跷,接下来,就是咱俩的游戏。”
“现在是转轮第几夜?”
泠泱还在扳起指头慢慢算,昊誉已经牵起她的手。
“要逆行了。谁也算不准,看著办吧。你负责移星诱敌,我会找到他。”
昊誉摆出君子之争的风范, “公平竞争吧,你自己记好,转轮第八十夜之时,星破天,复归,是咱们能回头的最后一个刻度。别错过了,也别先死了。”
两名星见遁入以血彩绘出的艳灿晚霞之中。
他们得在洵天上圣破解血雾之前,找回他的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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