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雾浮光

    泠泱紧紧抓着昊誉的手,内心很不安。

    那是一双修长的手,骨节分明,军略师的手。

    他的掌心冰冰凉凉,冷的出奇,失去了温度。

    在欲天部的历史中,昊誉死了。

    “昊誉。”她问:“你……是活的吗?”

    泠泱问完都觉得自己蠢。

    但昊誉笑而不答,更显神秘。

    二代星见昊誉的身材比她高不少,容貌却很年轻,虽以白布覆眼,仍遮掩不住灵秀的神/韵,彷佛停留在少年和青年之间,混杂着世故和无邪,好似从某一刻开始,时光就在他身上永远凝结了。

    像死了,又像还活著。

    泠泱猜不出昊誉多大岁数,历史记录颠来倒去的都是糊涂帐,昊誉看起来比末利神王还年轻,但怎么算都不该是同一岁数。

    而且昊誉又爱自称“老夫”,听来应该是上一辈人。

    泠泱总觉滑稽,始终没听习惯。

    可昊誉想了想,自己倒说了:

    “那你看老夫是死是活?”

    泠泱忍不住笑了,她偏头仔细打量昊誉。

    他的星见之眼应该挺美的,可惜白布遮著了。

    “我猜活的。”她说。

    “那我会很乐。”昊誉悄声嘟哝。

    泠泱并未听清,狂风大作,掩盖了他的声音。

    两人高速疾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穿过群山万壑、直冲转轮,

    这是昊誉的主意,他们两个加起来,怎樣都闖不过圣兽同盟的众多军阵,更遑论把晞焰找出来,可过转轮天险绰绰有馀,昊誉说的。

    晞焰的星辉消失有著两层不同含义:

    他舍弃了自己共主的责任,或是,出事了。

    昊誉熟练的研判,是一,再来会变成一加二。

    昊誉一边分析,不住夸张的嘆息,搞得泠泱很生气。

    “若是老夫啊,就不会像你弄成这样。”

    一副胸有成竹的后见之明。

    泠泱听得心头火起,愤愤反扭昊誉的手,“那你倒说说你要怎么做?”

    “进转轮。”昊誉想抽回手来:“痛。请敬老尊贤。”

    “那你别跑,你得教我。一起。”

    她狠狠睨了昊誉一眼。

    昊誉再度唉声叹气起来。

    泠泱的要求很过火,但昊誉总能生出办法来。

    她从未到过轮围山的外围,但蒙着眼的昊誉却走得熟门熟路,他牵着她一边低诵古空行咒,巧妙的绕过一重又一重天险禁制。

    见鬼了。

    原来天险在星见之眼里可以不是天险。

    昊誉没多说什么,以行动取代言语,翻掌现出一把金光流丽的普巴杵,时而挥动杵尖,借力使力拨乱了风向。

    罡风越来越强,化为风暴,在两人身边狂乱回旋。

    他们正在逼近神话之源,万界核心。

    转轮位于万界之交的轮围山,四周有自然天险与强大的结界围绕,是万界成形之初就存在的命运之轮。

    大部分的天人都承受不了转轮本身的强大力量,法力不足的只要接近外围就有可能被吞噬。对众生而言,转轮是既混沌又神圣的象征,有时候像发光耀目的日轮,有时候彷佛深不可测的黑色漩涡,有时候如同错综复杂的蜘蛛网,变化万千。

    跟转轮稍微熟一点的,大概就是洵天上圣和欲天星见了。

    他们经常试图观察轮相,解读轮相,用以预测吉凶,转轮八十一夜就是模拟轮相的刻度,辗转往复,代表众生诸界的缘起与成住坏空。

    也仅仅如此而已。纯看不下。

    靠近转轮,对于星见也是同样危险。

    谁也没胆挑战转轮,但泠泱吃了秤砣铁了心,昊誉既然说能,那他就能带她强闯进去。

    昊誉自言自语:“你觉得清乐敢不敢跟?”

    泠泱想了想,“苹果男如果看到是我,肯定轻敌。不跟。”

    清乐正是洵天部的首席上圣,星见的最强劲敌。泠泱对清乐很好奇,在洵天皇朝潜伏了一阵,也没逮到机会近身,倒是确定了他的长相很帅。

    清乐就是玉面公子的调调,气质风雅出尘,皮笑肉不笑,在天部中也算一等一的绝世美男子。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清乐周身守备森严,泠泱只敢远远的偷窥,但清乐也有他的障眼法,泠泱只要隔了一段距离就不行了。清乐掌中总有金菓旋绕,每一次他上下抛接,恰好阻挡了泠泱拙劣的窥探。

    泠泱大为扼腕。超想近看!

    问题是清乐眼里没有她,泠泱知道,国师相德和北辰才是她的对手,清乐不肯降低身分跟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斗,胜之不武败之可耻。

    晞焰让她统领焱翎第六司,便是和相德等人打情报战,清乐一直躲在云顶神宫最内层,一派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架势。

    泠泱诱不出清乐。

    但昊誉道:“老夫可不想见他,还有他的苹菓。纠缠得很,没的叫人恶心。”

    可见审美观大不同。

    她觉得连清乐手中的苹果都看起来很美味。这叫爱屋及乌。

    “你该不会喜欢老一点的?例如末利神王。”她问。

    在末利国仕官堪称历代星见成名的必经之路,也是必经的黑历史。

    被泠泱这么一激,昊誉忍不住大笑。

    他转头站定,猛然将周身若有似无的黑气一扫而净:

    “你有理,两权其害取其轻。还是见清乐好。老夫现在就邀清乐出来决斗。”

    泠泱立刻澈悟。

    “你。清乐看得到你。”

    “聪明,清乐眼里只有老夫。几千年来,他都在等我一人。非得是我才行。”

    昊誉朗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过往。泠泱哪知里头曲折,但她明白昊誉想做什么。

    洵天的三名上圣坐镇在大后方,握有云顶神宫的最后一批精锐。

    他要诱敌,将洵天上圣全引至转轮边。

    只要杀了所有的上圣,之后就好收拾了,没有人能阻挡星见的时轮逆行术。

    “你诱敌,那我……”她问。

    “不,我诱敌完了,换你。清乐会错追你。”

    仅只一瞬,昊誉再度隐身至黑雾中,气息变得更加寒冷刺骨。

    “我不能移星,你能。你的潜力在这里,只是你要亲身下去才会懂。”他笑得诡密:“开悟就是一刹那的事而已。”

    “讲的好像你开悟过?”

    “嘛,至少明心见性了,很接近了,就是这一执还没堪破,恼人啊。不然真身没了,早就走了。”

    “你真的死了?!”

    泠泱一时吓到从他掌中缩回手。

    难怪。昊誉的确是向她借了命,那是他们刚结成的不破誓。

    泠泱惊恐稍定,不禁失笑。

    她自己也差点死了,勉强只靠寒水的牺牲补上,身子还觉得很虚浮,像是去了大半条命的感觉。

    昊誉的确是计诱她了。

    他想要她的命,但没料到欲天圣物的能量进了她体内,两人的关系就变得更加剪不断理还乱

    其实昊誉有趣又谜样。关于他的传说都很古老,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昊誉不像高傲争强的欲天人,也不像礼教自持的洵天人,他从容莫测,有股超脱的学者气质。唯一确定的就是,二代星见昊誉是她星见之路上的指导者。

    他在利用她,也在帮她,现在两人谁也切割不了谁了。

    昊誉的确懂得转轮生死之秘。

    有人谣传昊誉是不死之身,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的真身早已死了,只是用了密法留下思念,能凭依众人的遥想与忆念现身。

    难怪他神出鬼没,能够轻松潜入守备森严的末利皇宫。难怪他的身子如此冰冷,抱起来非神非人非魔非妖,虚幻的如阳焰如聚沫。

    “明白了。那后悔了吗?”昊誉玩味着她的神情。

    “天命怎么后悔?你也是。”她思绪抵定:“我选定的王是他,你守誓吧。”

    “老夫誓死辅佐日翳新君,替代你。”

    “那就……”

    她没说出口的话尽在眼帘下。她最后一次远眺日翳的王城,云烟绵延的尽头,那雕栏画栋一草一木彷佛仍历历在目,欲天部日翳国,那儿是她的家。

    再见了。

    她在心底最后一次勾勒晞焰的模样,她的少主殿下。

    在这场战争中,她没有武器,只能将自己化为最强大的武器。

    她动摇不了末端的战局,那她就以自身为引,舍弃观测者的身分,牺牲自己,打乱所有因果线,打乱预示师们眼里的未来。

    她会找回他的星辉。

    那就在这里告别吧。再见了,这世界。

    昊誉以普巴杵指住她:

    “最后,再复习一次转轮的规矩。你可记牢了。”

    “第一,千万别对转轮许愿,许愿了就再也回不来。

    第二,你演我,我演你,等洵天上圣全都追来再……对了,给我看,我要记住你的眼睛。”

    泠泱娇笑伸手,强扯下昊誉覆眼的白布,却怔住了。

    没了。

    昊誉的一只眼睛不见了。

    他的左眼精光有神,右眼却是全黑的,连一点眼白都没有,漆黑的琉璃弧面如昆虫复眼一样分割再分割,析出无尽万像。

    “你……”

    “跟转轮交换了。遇见你是我最后的愿望。”

    他见过天堂,创造过修罗场,在火宅中他曾有过许多名字,不死什么的小把戏,也玩够了。

    泠泱紧抓著布条,不知该如何言语。

    星见最珍视的就是眼睛,但为了见到理想国,昊誉连ㄧ只眼都舍了。

    他们赌上性命的,原来是同一件事,为了圣王。一直都是。

    “那你去哪…”

    冷不防一道爆雷袭来,响彻云霄的雷鸣夹杂着大量燃烧的落石,中断两人未尽的话语。

    轮围山的制禁被硬生生击破了一小隅,落雷将其中一座丘岭削去一角,土石流瞬间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滚滚而下。

    转轮的中央却爆发出更强大的劫火,发出更严重的警告,像是吓阻所有众生都不准越界。

    罡风高亢的呼啸突转凄厉,一阵烟尘散去,唯独开天古神盘氏屹立站在山丘上。

    不过盘氏也不想靠近转轮中央,面对万界之源大家都很有危机意识,连古神都知道,珍惜生命别碰转轮是基本常识。

    所以他只是隔了一段距离,觑眼扫视四周。

    放眼望去,周边重峦叠嶂,是杳无人烟的荒凉。

    人呢?

    不会尸骨无存了吧?

    盘氏许久未活动筋骨了,没到非得他出手的时机,首席上圣清乐绝不肯放古神离开云顶神宫一步。

    清乐这回拜托他来拦截一个人。

    一个传说拥有不死之身的男人。清乐讲得言之凿凿。

    不死之身?无稽。

    盘氏不禁冷笑,除了与太初自然共生的古神之外,竟有人敢如此不自量力的自称?

    虽然他不愿对清乐言听计从,只是迫于无奈罢了。

    但二代星见昊誉引起他难得的兴趣,盘氏倒想试试,谁有此等能耐,狂妄至此,自以为有不死之身。

    但清乐在他临行前,再三叮咛,务必将昊誉活捉回来,别下手太重了。

    这就好笑了。说是不死之身,又怕他出手太凶残,把人弄死了?

    呵,可见是假的。

    其实像盘氏这类的古神大部分都很单纯,要战就战,爽快俐落,倒是天部的后起之秀们喜欢搞政治,像清乐这等人,最擅长化简为繁,诡计百出。

    所以连古神都不得不臣服他了。

    盘氏得了清乐的命令,但沿路都在嘀咕,清乐这老狐狸又在玩什么把戏,洵天帝君领兵在大前方,清乐留守云顶神宫,却忽然神色有异,十万火急的匆匆派他前来截杀昊誉,行径让人雾里看花。

    可等到盘氏赶到轮围山附近时,看来看去,就是没看到清乐说的昊誉。

    在这无人敢近的荒山野岭,只有一个娇小的欲天少女,一袭宽大的赤金袍服,衬着亮丽飘逸的银色长发,俏生生的迎风而立。

    那锦袍极为华美,少女扬手时袖摆露出一幅光芒万丈的红日,正是欲天部末利王室的家徽。

    她是谁?

    盘氏思绪还没转完,一道焚天雷便朝远处的人影劈了下去。

    劈下去之后,才开始有点后悔。

    这欲天少女肯定不是清乐说的目标物,打错了。

    首席圣者清乐叫他来时,根本没提到这儿有女人,估计是清乐看走了眼?

    盘氏也不觉怎样,杀了便杀了,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呗。

    倒是这女人怎会无故出现于此?肯定身上藏有什么机密吧?

    盘氏继续在蜿蜒起伏的轮围山梭巡其他可疑人影,接近转轮口时,却有一股幽香静静的飘散着。

    他不禁放慢了步伐,往峭壁上望,悬崖边长了一棵老树,而一截鎏金衣摆从树梢垂曳下来,还有少女修长的玉腿,就这样危颤颤的挂在半空中。

    一只冰蓝色的绣花鞋,从盘氏的眼前掉落,他便顺手接住。

    少女的脚上只剩一只鞋,露出不盈一握的小巧莲足,她半身仍挂在枝桠之间,一动也不动。

    是刚刚被他误击的那一个。

    死了吗?

    一般的天族挨了那一击,不死也得去半条命,盘氏靠近一瞧,少女的脸蛋埋茂密的枝叶中,外罩的锦袍和亵衣却被割破了大半,露出的可不只岔开的美腿,还有雪白软嫩的翘臀,全都毫无保留的暴露在他眼前。

    他微眯起眼睛。一种奇异的燥热感忽然上涌。

    他忍不着握住她细嫩的脚踝,轻轻帮她套好鞋子,碰到她吹弹可破的肌肤时,那股若有似无的奇香就越发馥郁,让人脑袋晕淘淘的,几乎无法思考。

    她的前襟也被撕去大半,锁骨下是半遮半掩的雪乳,卡在错综的枝桠间把那两团媚肉挤压的变了形,几条清晰红痕像是刚刚掉下来受的伤,衬着白皙的肌肤更添靡丽。

    ……末利王家的女人啊。大概是哪个公主或贵妃吧。

    欲天女子美艳者众,妖冶程度更胜洵天女子,盘氏忽然很想看看她长什么模样。没来由的,就是想看。

    他扳过少女的脸将她转过来,少女依旧紧闭着眼,却发出破碎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很勾人。

    他心里一动,戏弄的以手指划过她的唇间,却被她一口含住,吸吮着不放。

    “唔。”

    那感觉微微麻痒,却又很舒服。他一时也没抽开,但一道黑红色的灵气,伴随着古老的符文,猛然从被少女衔住的手指直窜而上。

    少女倏地翻身而起,双腿同时紧夹住他的腰际,直接从衣下抽出短剑,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刺穿了他的颈侧,再往下,一刀割开他的喉头。

    古神的确有不死之身,但凡事总有小小的例外。盘氏终于想起那既悠远又诱人的气味是什么了,那是和他同寿的欲天上古圣物。

    “啊,抱歉了。陪我一起同归于尽吧。”

    泠泱狡黠一笑,在半空中奋力旋身,断裂的树枝硬生生的崩落,两人以近乎欢爱纠缠的姿态,一起落入了转轮劫火之中。

    一瞬间天摇地动,转轮中央的风暴发出咆哮声,流火赤光彻底吞没两人的身影。

    ◎ ◎  ◎  ◎  ◎  ◎  ◎

    (2017年.夏末)

    夏羽寒从恶梦中惊醒,映入眼帘的,是满天璀璨的繁星。

    她躺在加拿大的沙滩上,悦耳的海潮声渐渐退远了。

    暑假快结束了。

    这是她美加游学行程的最后一天,自由活动时间,一起来的同学们全各自解散了。

    整个团都是从国内各地凑来的学霸,家里有点钱,父母又很爱面子重视智优教育的那种,就算是自由活动也搞不出什么名堂,夜店不敢进,pub玩不开,顶多还是绕大学校园夜游一圈罢了。

    比她大一岁的段文提议到海边走走,他振振有词的说,回国后在都市就看不到无光害的星空海景了。

    有道理。

    她跟段文说熟不熟,好像除了讨论课业以外,就没别的话题了,但整团人的聊天主题都差不多,科学展览才艺竞赛那些,段文更聪明点,她自然就跟他有聊一点。

    不知怎么的,段文在一旁跟她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夏羽寒裹着海滩巾不小心睡着了。

    段文却没察觉,他自顾自说了很久,见夏羽寒没再回应,他决定鼓起勇气靠过来告白。

    “夏羽寒,我喜欢你。”

    夏羽寒立刻抬手拉他的衣领,把他扯向自己。

    段文又惊又喜,正想吻上去时,仍然闭着眼睛的夏羽寒却忽然说:

    “跟我同归于尽吧!!!”

    “……欸???”

    刚交往就要立刻殉情了?呸呸呸!他才不干!

    段文赶紧扳开夏羽寒的纤指,吓得往后跌倒。

    夏羽寒揉揉眼睛,才发现段文摔倒在一旁,重点是,他瞪大眼睛满脸恐惧,好像刚刚被她非礼似的。

    “你怎么了?”

    “呃,夏羽寒,你刚刚说……?”

    她更状况外了。

    “刚刚,嗯,刚刚聊到哪?量子干涉的路径会受到观测者的影响而造成不确定性,对吧。”

    “唔,是啊……”段文拍拍身上的沙,如释重负:

    “就是这样,没事。我们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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