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敢与君绝

    禁卫军统领逸景在御书房外徘徊。

    踌躇着,一边偷瞧自己从小跟到大的主子,当今的日翳国新君。

    晞焰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逸景看著他墨色翻领大氅的背影,统筹全国兵权后,晞焰就沉沉的,不怒自威的气魄。逸景有点不敢开口,深怕触怒了他便有杀身之忧。

    但晞焰的侧脸看上去依旧那么俊美端然,他专注凝视漓珠的模样有一丝忧郁,平常这时候都有人来的,小泠泱总是伸手拂过他的眉眼,凑上去悄声说话,笑了笑,晞焰的神色就会舒展点。那是他的花。

    可现在没有了。

    策姬走了,成了末利国的贵妃。

    晞焰转过头来,问:“都备好了?”

    “是的,时辰将至。少主,我觉得她……”

    “又忘了改口?我是谁。”他淡言。

    “殿下,请恕罪。”逸景慌忙认错,退到一旁不敢再多言。

    晞焰配了重剑大步往外走,天光灿亮,他抬手覆额。

    他看不见她的星。

    他掌心燃起黑火,将手中揣着的纸条烧尽。

    预言将至。

    “日影没,星星都亮啦,君臣遇合战事兴了,

    最后一个星见走呀走,不小心爱上圣王了。

    半月升,天部开战啦,星辉殒落战事终了,

    爱人不可以回答星见,星见为他赴死去了。”

    大军列队待发,全在晞焰眼前,他目光沉沉的扫视阶下千军万马。

    如今他亦准备好了。日翳国的闇冑新君,末利神王和圣兽同盟都在等他会师。

    他举剑向天。

    “终战星见支持我们日翳!走。”

    阶下军众喊声雷动,音浪喧腾翻涌,将他淹没,晞焰翻身跃上座驾,黑色长衣在身后飘飞如翼。

    她在等他。他知道。

    她是五代星见,红袖计策天下,为了他。

    他会把她带回来的。

    她属于他。

    ◎

    战局一直很胶著。

    末利神王的主力和洵天帝君的军众直接对上了,这本来不在预期内。

    晞焰策驾急行,又在林间不远处停下来。四周悄然无声,连兽鸣的讯号都没有。

    再等等。

    他的同盟军还没到。

    但末利神王那边已陷入僵局,这次洵天方采取绕路奇袭,强破了欲天的联合防守,长驱直入,直逼末利国的第二都城。

    那是位于前线的战略重镇,末利神王的离宫。

    她肯定在那儿。

    晞焰静待片刻,有点心焦,不等其他同盟动作,便率领精兵奇袭。

    他迳自出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洵天的军势一截为二,但敌方的动向却未曾迟滞,帝君果断舍了辎重,迅疾渡江,把晞焰丢给后头赶来的藩属对付。

    晞焰蹙眉冷笑,也好。

    看来他以往的对外伪装再度生了效,洵天帝君没把他这个刚继位的小子放在眼里,帝君真正的目标,是顶著欲天共主头衔的末利神王。

    或是,连同末利神王身后的她。

    晞焰止步回身,同盟军总算姗姗来迟。

    随后赶来的摩睺罗伽族朝他近逼,他面无惧色,横江挥师,左麾右麾在震耳杀声中转悠,星移斗转,一如她伏在他案前陪他画的星舆图。

    转眼间,第一批围上来的洵天藩属已被晞焰的布署切削击破。

    他不太记得那时她怎么说的,她回过头来对他笑,长发披垂在脸侧,媚眼如丝。

    鲜血逐渐染红了江面,连众人眼帘都蒙上一层淡红色的湮氲。

    晞焰定了定神,稍整军容沿江布阵,太顺利了。

    他遥眺远方越来越近的烟尘,举剑同时扬手暴气,雷光夹杂着黑焰直冲天际,在正上空显出属于日翳新君的印记,宛如扬起一面黑色大纛,扑天盖地遮蔽了众人头顶的视野。

    一刹那,荒野林间陷入了肃穆的静寂中,一股无声的骚动开始蔓延。

    晞焰始终停在江边,静待著。

    旷野间的骚动如涟漪般扩大,号角和战鼓接二连三响起,依约与他应合。

    尖锐的兽鸣撕裂天际,终于,一部分本该隶属于洵天的藩属部众受到动摇,乱纷纷的阵前倒戈,旌旗易帜,调转军阵。

    他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很久。

    而她等著他,陪他,才有今日。

    后方的战局已经杀得难分难解,白虎族扑向迦陵毘伽族,紧那罗族咬住迦楼罗族,敌我紊乱,铠甲金戈的撞击声,在大气中交织成令人迷惑的嗡响。

    晞焰暗自计算著双方还有多少馀力。

    还有多少?

    那些他曾经走访过的部族历历在目。他一次次冒着被暗杀的危险,按图索骥幽夜独行,微服亲自走过一个又一个边疆部落,那些长满兽毛密发的各式种族。

    她总能比他快,那些地方都有她的足迹。从脂村相遇时他抱起了她,那时候她就已经埋下了联盟的种子。她需要他给予力量,让它发芽生根,茁壮。

    起初他很不习惯,他只想抱住她,可她要他学著放下身段去爱。爱众生。

    他屏息练习拥抱那么殊异的个体,在草原下,在沙丘畔,在狂风猎猎中一根根色彩鲜艳却扎得他掌心发疼的兽羽,他与它们饮酒同欢,歃血立誓。

    她为他绘百卷河山,他为她行千里尘嚣,待他风尘仆仆归来,还揉杂著异族的气息,她才抱著他,像是拥抱整个世界。

    透过她的眼睛,他学到全新的视野。

    和亲,交流,相爱,那是眼高于顶的两大天部向来不肯作的事,他亦然,当权的总是纯血派。住在民风差异的外族之中,天部贵族大多也是不愿的,更遑论生养混血的孩子。

    可是她骂了他。来自封疆大吏家庭的她说,我们不该继续抱着天部的傲慢。它们害怕末利神王的暴虐,所以敌视欲天,它们甘为洵天的马前卒,也是因为畏惧。

    去听听它们想要什么,所有人都想要和平与尊重。以血统主导的政策是不对的,放下种姓偏见我们就能赢。她说。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他。

    他曾在永夜里独自等待天光,直至她出现,他从她身上才开始看到希望、变革和勇气。那就是她。

    大家都相信终战星见的传说,唯独他相信她说的话。

    泠泱总说,是,也不是。预言为真,却又为星见和上圣对奕的把戏,他们高居那些之上,诱导舆论,将人心引导到正确的方向。

    以江山为注,以六道为棋,欲天星见与洵天圣者对奕,前代星见也与后继星见对奕,他们必须这么活,赌谁活到最后一夜,谁是最后赢家,长伴君侧。

    泠泱成功了,当人们开始相信,并疯狂追逐预言时,预言便再度启动化为真实。

    那就是她。

    终战星见象徵了八部神族心底最深处的和平之梦。他和她的理想国。

    但她走了。一次又一次,抛下他远行。

    我跟那迦世子恋爱了,你送我去秘密联姻吧。

    她直视着他的眼神坦率而坚定,那一回逼得他先别开了头。她竟敢。

    破而后立,为了理想国之梦,他和她都献祭了一切,包括自身。

    唯独这一次,晞焰谁都不想再让。

    起雾了,大雾覆障天光,日月颠倒,辽阔苍茫间,唯有象征着日翳王军的徽印焰纹却越发清晰。

    属于他的。

    洵天帝君的军众强袭掠江,没想到遗下的藩属诸侯被他乱了套,在一阵崩解逐杀互相吞噬后,逐渐重组成她描绘出的光景。

    他彷佛能看到她俏皮的眨眨眼睛,娇媚可人的模样。

    她将凶煞灾异化为一格格日晷,天体地盘相衔之处,有着星见之眼才得以窥见的时空刻度,转轮八十一夜盘旋环绕,她拨开阴阳万象的缝隙,把所有可能的选择维度次第关闭,如少女捻弄着复瓣之花的恋爱占卜。

    爱、不爱、爱、不爱。你爱我吗?

    最终他将成为真正的共主,剑指八方皆俯首。

    不爱、爱、不爱、爱。你爱我吗?

    他的天下本该献给她,预言却说,终战星见至死都得不到答案。

    倏地,他心口一凉,有什么东西赘赘沉下,他按住那滑至腰间的异物,按紧了,疼。

    她走后,那缺角的玉玦他始终贴身藏着,就像带著她。

    玉玦,欲绝。

    晞焰神色一沉,她出事了。

    他不假思索,快速调动侧翼,绕道急行军,从后方援护末利神王。

    “别让那边崩败了。”

    “殿下?可是……”

    众人未说出口的心思昭然若揭。晞焰这是过急了,现在便是他夺下共主之位的大好时机,怎的忽然改变主意,要陪末利神王和洵天方拼得两败俱伤?

    应等到末利国的边境都城崩了,那时候日翳再出手也不迟。

    左右将帅皆愕然,但晞焰再度命令。

    “快去。”

    他又何尝不知自己放弃了什么,但她在那里。

    她身娇体弱,只懂躲藏,城一破,便无生还馀地。

    正因她,他才有勇气走到这里。

    他这辈子最亏欠的人是她,他不要她这样就死了。

    晞焰调度人马渡江,心下怅然若失,战局却不给他喘息空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逐渐稳定下来的战况陡然生变。

    隔着星罗棋布的各族旗帜,远方的雨云越聚越多,密布遮天,雷霆击地的轰然巨响之后,一道龙云腾空,张牙舞爪的青色巨龙盘踞在雨雾之上。

    终于来了。

    那是水族联合军的总召印记。

    水族种姓繁多,遍布江河湖海,以那迦龙宫为最尊,现在掌权的那迦第二世子正是晞焰第一个异族盟友,泠泱为他换来的。

    那迦世子表面温顺,实则心高,就算长年臣服于天部,以小事大,也没磨去那丝不甘。

    那迦必反。

    但局势却异常微妙,水族联合军的总体数量,仅次于两大天部,此刻,那迦本阵忽然退师十里,在人心惶惶的选边倒戈混战中,更是举足轻重、动见观瞻。

    是做给晞焰看了。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晞焰微瞇起眼,凝眸眺望那示威的青气龙云,终于下定决心,解下象征王权的大氅,交给禁军统领逸景。

    逸景脸都青了,万万不可!但逸景只能以微颤的双手接过墨氅,默默从墨氅内袋中掏出一方锦囊。

    是她留的。她早知道了。

    晞焰没料到泠泱还有这一手,最后一道遗策,就瞒著他,让逸景制他。

    他凛然展阅,千真万确,的确是她的笔迹,纤丽小巧,仅只两字。

    【舍】【得】

    舍了我吧。

    晞焰气极,没想到泠泱什么都算尽了,却连一句爱语都不留给他。

    如此横绝。

    舍了她,舍了私情。

    受国之垢,谓社稷主。受国不祥,为天下王。

    全都在短短的两个字中。

    她也把他舍了。

    晞焰横下心来,将纸团一扔,周身杀气冷冽。

    “我偏不舍,也能得,你看著。逸景,为我坐镇中军。”

    逸景垂头不敢言,一直以来少见晞焰如此大发雷霆,此去是福是祸难料,但他得当晞焰的影武者。从小他们一直是这样的,只是没料到偏偏在此时此刻,紧要关头,已经是一国之君了忽然任性起来,还有谁拦得住?

    逸景几度斟酌:“殿下……非去不可?”

    “错了,总要解。那迦世子邀我,我得亲自去见。”

    晞焰笑得云淡风轻。

    是祸,他心知关节所在。

    那迦世子从前也爱过泠泱,还生下孩子。曾经,他名义上的前妹夫。

    终究他们只是爱上同一个女子的男人。一样的。

    那年晞焰假装一无所知,让她怀了他的孩子去世子身边。

    他的毒,他的刺,美人计中计,假作真时真亦假。

    世子又知道多少了?

    但那是晞焰和她唯一的子嗣。她舍了,他不舍。

    他非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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