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养漓珠。
在晞焰眼里,那像是与她伴生的花。
他从黑色流沙中抱起她时,身边开满了那墨蓝又带著点点辉耀的花,在暗处褶褶生光,像是一片洒满繁星的夜空。
大家说,漓珠只能生长在流沙河畔,在日翳天宫是种不活的。
可是他总不放弃,特地遣人弄了好几株来,硬要移植回日翳王宫,栽在书斋前,枯萎了他又运来新的,来来回回,当真钻研起养花之道。
摄政王大为震怒,就为了园艺这种小小事,卯上了。
开战总需要个理由?
当找不到理由时,连一株带刺的毒花都可以成为理由。那是他流淌于血脉中的毒,他的叔叔,他的杀父仇人,他终将避无可避。
他这回也不避让了,冷俊的脸庞带着恶戏的笑。
“我偏要种。气他。”
养花事小,亲政事大。
泠泱当然知道他是在赌气,一点一滴试著踩线,和摄政王叔宣战的前奏。
他快准备好了,就欠军事实力。
但泠泱说不动自家爹爹,索性挥一挥衣袖,弃了家。
泠泱也觉得漓珠美,但晞焰移株定植的手法实在太过霸道,还喜欢移来移去,试试哪方位的气场比较适合漓珠生长,被花刺划伤了也不管。
泠泱查看他手上被花刺割破的伤口,吹了吹,有点心疼。
“值得?”
“我爱。”
从小到大被暗杀无数次,他早惯了,现在再加上漓珠的毒,可谓锦上添花。
不打紧,总要学习把挑战当乐趣,他现在决定这么活,也快乐。
漓珠给他搬来搬去试了又试,总算能长了,他细心浇养,连指尖都沾染那沉着的隐香,更显端然,摄政王最恨他这点,掐着他却除不了他,他连静静的养花都那么矜贵,那么危险。
宫闱内更加暗潮汹涌,但他再也不怕了。
他身边有她。
他的小泠泱是五代星见。
她的存在就是一切信念的力量,梦和理想从此开展,无垠无涯。
漓珠有毒,人人都怕花开,唯独他不畏。
他只怕花谢。离开了原生的流沙沃土,花儿总是谢的很快,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他逐渐发现,若以鲜血灌沐,漓珠就能娇美如昔。
他好奇心起,这回直接改种在尸冢上。
自从泠泱跟了他,他心下更笃定了,和摄政王叔的政争逐渐白热化,这阵子最不缺的就是死者。
花瓣闪耀着珍珠般的色泽,更灿烂了,连颜色都逐渐转为绛红,如鲜血如艳火。
竟以血肉芳华为食。
啊,战争之花。
“少主殿下。”她轻唤正在赏花的他:“哥哥。”
晞焰朝她抬起手来,掌心又是一道新血痕:
“看,你就像这花。刺的很。”
“怕刺,你就别抱。你放手。”
“不放。”他一把将她拉到胸前:“我的小星见。”
“是,也不是。”
“连那迦龙宫的长老都说你是了。”
“你希望是,我就是了。”
泠泱不时冒出这种奇怪的回答。
他抱著她,似笑非笑,朝她怀里摸去,滑腻软嫩,泠泱耳根一热,往后欲逃,他却道:“我命人作几件新裳,给你。这儿放宽一点。”
在这方面他是赢的,赢得曲折,绵里藏针。
经历了这一番,晞焰才知道她无法抗拒他。
她总是偷偷看他,在清谈时,在酒宴时,她就坐在斜后方不远不近,观察他的举手投足,他嘴角虚假却似真的笑,看得入迷。她渴望抱住那样的他。
那亦是毒,迂回辗转,从他俩第一次开始,他抱着中毒半昏迷的她狂乱缠绵,一次又一次,她体内的毒蔓延着,与他交缠,在两人交合之间弥漫。
他咬破手指喂她饮下自己的血,既甜且腥的交融,可是她总不餍足。
她渴求他的气息他的血,一点一滴渗入她的最深处,她记住了他的身体他的爱抚他的拥抱,宛如灵魂刻印,再也抹灭不去。
她如他的模子,内里将他温暖包覆,每一寸肌肤的触感,每一次的颤栗,全都化为他盛开的形状。
在欲望上头,他是支配者,她只能臣服,再也逃不开。她对他特别服软,婉转娇弱,败得毫无转圜。
晞焰终于发现自己占上风之处,便有了坏心思。这危险平衡既野蛮又暴力,他不说爱她,就等她先开口。
结果泠泱开始偷窥他的东西,翻箱倒柜的窥,却又尽量不著痕迹。
晞焰假作无视,只顾著嘴上不说,其它随她窥。
泠泱主要的兴趣,是翻他刚换下来的衣物暗袋内是否藏些什么。
有几回她翻到了情诗,只字片语,正是他的字迹,没写完,可内容暧昧又煽情,摆明是为她而写的。
但他就是自己不拿出来。
泠泱暗赞写得真美,又把情诗搁了回去,不动声色,等了又等,始终没等到他赠,再来纸条就不见了。她恍然大悟,终于确定晞焰永远都宁可随笔写写又销毁,也不肯拿出来给人看。
就是要端着那副清冷的架子,一步也不让。
之后她逮到机会便偷偷摸摸翻一下,食髓之味,一种摸彩抽奖的微妙心态。他们之间的游戏。
可晞焰就爱闹她。
“新的那几件衣裳,我叫人袖子再加半寸,腰线再收紧点,还有这儿……再放宽些。”
他以指尖滑过她的腰际,顺着弧度再往上,他性感的嗓音在她耳边轻笑,她本能微微缩一下颈子,却没真闪开。
沈溺着,也不想闪开。
◎
但偶尔,她的话语困扰著他。
“少主,你相信吗?星见和上圣注定必须相杀哦,没有人逃得过。”
她趴在他的书案前冥想,慵懒的望向他:
“我会死在转轮第四十八夜,云蔽日月,双星争辉。”
他立刻否认了:“我不信那套。”
“那你信什么?”
“信你。”
他走到她身后,一边梳拢她的长发,顺便逃开话题:
“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我对珠宝华服没兴趣啊,够多了。”她娇瞋:“那些,你有少送给谁吗?”
是暗指他名义上的妻了。
他低头吻了她的发,只能逃:
“………我该出去了。白虎族那儿。”
“好哇。我都说你好话呢。”泠泱以指尖抚过他的眉眼,笑说:
“去让他们看看我有个最好最迷人的哥哥。”
踏入密道的一刹那,贵为储君的他才惊觉自己一无所有。
除了爱,除了理想国的终战之梦,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因为她什么也不要。
刚开始在一起时,她认真对他说着那些听起来异想天开的梦想,欲天本该恢复一统,对外结盟那些受洵天压迫的异族藩属,放下歧见兼容并蓄……她以纤指画过他的胸膛,说了又说。
统一?
他起初是怀疑的。“这世界很大。”
她微嘟起嘴,小蹙娥眉,像是不懂他为何看低他自己:
“如果是我们一起,行吧。”
她的梦太远太辽阔,发亮的眼神有着边疆少女不知险恶的天真,连他都不敢想的愿望,只有她这么认真,他索性当枕边梦呓听着,听久竟成真。
“好,我试。”
为你试。
他拥抱了她,也抱着两人发光的梦。
一步一步,成真。
他未能亲政的身分,成为秘密外交时最佳的掩饰,也是利器。
晞焰不是当权者,反倒没有那些原罪包袱,不似末利神王,不似守旧派,他愿意放下天族共有的傲慢,不自恃血统尊高,身段比谁都柔软。
她相信他,大家也开始暗暗相信他。
晞焰有时候也不懂,不知为何她认定就是他了,关于预言里的圣王。
她眼界高修为低,到底是不是星见都说不准,其实他从没看过她做出什么神准预言,如同古籍中关于二代星见的那些传奇故事,都没有。
她只是找他一起计画,执行,修正,她会犯错,也会失落,沮丧至极时甚至捶他愤愤抱怨“大家为什么不听我的,笨蛋!一群笨蛋!”,完全就是任性少女发脾气。
星见到底该是什么模样呢?
晞焰发现竟连衡量的标准都没有,她说星见自证自知,大概就像爱情。说爱就爱了,飘渺虚幻,很不完美,没什么道理,却具有无比力量,能创造奇迹。
昊誉的预言,信或不信呢?身为星见的她,是信的,信得真,信得义无反故。
统一欲天部的梦成了她留在他身畔最灿烂的希望,在尔虞我诈的宫闱中,她始终远眺着,即使那预言的尽头只剩一人独活。
【君臣遇合,终战星见爱上圣王,为他赴死,结束乱世,和平降临。】
星见爱上圣王。
爱人不能回答星见。
那个字在两人之间竟成禁语。
先说爱的人,就哪儿都通往不了。
如果泠泱爱上他,泠泱就会因他而死。
如果他对她说爱,就会破坏统一预言。
爱、不爱。先爱上对方的人就会死。
晞焰甚至想杀了她。快刀斩乱麻,提早终结这样的痛苦凌迟。
欢爱时他狠狠掐著她,想听她哭听她娇吟求告,几次使劲,可终究无法痛下杀手。
“其实你杀了我也好。”她躺在他身下喘息未定,却笑了:
“这样的死法,最幸福。”
他松手转过身去,心揪痛成一团说不出话来,明明下手的是他,他胸口却宛如被她持刀狠戳剜去一大块。
她竟能比他更狠心,对他狠,对自己也狠。
为了转轮最后一夜的梦,她什么都能舍,她六亲不认了。笑谈生死到底是多高的心境呢?非得要站在那样的高度俯瞰众生宿命,才够成为星见吗?
可是他爱她。他想起她在水族抛下什么,内心凄楚,忽然觉得自己也是即将被她抛弃的东西。
有一天她将会一直一直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再也找不到唤不回。
她说他们的理想国在转轮第八十一夜的刻度,最后一夜,[ 一星化月,万界定 ],可陪他走到最后的,不一定是她。
所有的星见和上圣都会死,唯有最强的王佐军师才能活下来。
最后只剩一人。
可泠泱的对手非常强,就泠泱的年纪最小。她杀了四代星见完全是意外。
见过洵天上圣以后,泠泱甚至说,她想拜清乐为师。
晞焰不知道怎办才好,有时,他暗自希望预言是假的。
“万一最后一人不是我,至少也有别人陪你。”她狡狯眨眼:
“我会帮你选定。不准抱怨人家喔。”
他听了亦微笑,抱著她,笑得痛彻心扉。
他不懂星见之眼的世界,不懂她说转轮第几夜代表世界成住异变,代表谁该陨落消亡,他不想信,自己的命运本该靠自己的手去开创,在强敌环伺之中剑不离身,他就是这样长大的。他可以持剑为了保护她而战,直到最后一刻。
晞焰想或许自己什么都不信,根本无关星见的预言,他只不过着迷漓珠由深蓝转为火红的过程,由他亲手喂养,染上他的色彩。
她是他的妖花,终战之花。终有一天他要结束内忧外患,创造自己心中的理想国。
而她说,乱世盛世,愿与子同梦。
最后。
直到最后,她最终还是算计了他。
◎
终于,末利神王主动邀他巡猎。
她却藏起了文书,假扮他的阵仗,抢在他前头,赴了末利神王的巡猎之约。
他一直把她藏得很好,日翳宫中理当无人知道她是星见,但她却档在末利神王的龙骑前,扯下自己的发绾,青丝飞扬。
“我就是五代星见。”她笑,笑得义无反顾: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但求明君赏识,死亦无悔。”
“有何条件。說。”
“先安内,再攘外。少主献我,来向尊贵的王上借兵,请助日翳平定内乱,就这么一桩。”
泠泱背叛了他,却终结了他的心腹大患。
他与摄政王叔长久来的死斗落幕了,她却再也没有回到日翳。
她成了末利国的贵妃,末利神王给了她尊贵的名分,为她加冕。
他始终没能给她的。
晞焰看著人去楼空的书斋,一阵茫然。她从来没求过名分。
他缩在书柜下呆坐了一整天,屈起腿来抱住自己,谁也不理。那是泠泱惯常坐的位子。
坐著坐著,膝前湿了一片,他才恍然想起,是了,重逢的那日,他对著阖眼装睡的泠泱承诺了:等他亲政的那一天,娶她。
她听到了,一直在等。
那天来了,但她走了。
泠泱也带给末利神王想要的,作为借兵的回礼。
欲天部期盼千年的“终战星见”终于出世,而末利神王也对洵天全面宣战了。
原来傻的是他。
自始至终,他只是个养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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