晞焰带的军众不多,更不想惊动摄政王叔,他另有打算。
轻装急驰全是精锐,来到国境交接之处,时机抓得正准。
双方鏖战方歇,一整排残破屋舍在火光中逐渐倾颓,放眼望去,四处都在烧杀掳掠。
末利神王的军势得胜了,旌旗蔽天,耀武扬威。
晞焰在心底盘算好开场白,便朝末利国来的军队统领走去。
“听到你们出兵,我立刻赶来了呢。” 晞焰笑道:
“将军威名远播,没想到也如此神速,我来晚了,自叹不如。”
这商业吹捧让人听得很受用,日翳国未亲政的储君亲自领兵前来,诚意足了,虽然实在是太慢了,什么忙都没帮上。
对方心中暗自笑骂,庸才,繼位也必定是不成气候的国君,没什么威胁。
两人寒暄几句,各自作礼而退,晞焰松了一口气。
让人小觑向来是他对外战略,立足未稳,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只是演得时间太久,演到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本该是什么心性。
被末利神王击败的,是一个名为脂的小村。
脂村位于数国的交界,小小的兽族混合杂居,向来与世无争,不料今日却遭此横祸。
晞焰隐约听闻,脂村背后是那迦龙宫撑腰。
没想到这次那迦龙宫还来不及发兵救援,脂村就被屠了。
两大天部名义上是冷战期间,这些分属双边的藩属过得依旧如履薄冰,洵天部和欲天部本身是不打的,可不时推小藩属出来打,或出来被打。
这些零星的小部族,就像处在楚河汉界之间,被推来推去的棋子,随时都可能成为弃子。
晞焰快速穿梭在破败的村落中,耳边全是哔哔啵啵的焚烧声。
脂村不大,又不善战,聚集了不少主张和平的各路异人,倒像是哲学家与思想家的集散地,兼容并蓄。
平常脂村都和水族交易物资,过从甚密。
而水族数量庞大,遍布诸方,以那迦龙宫为尊。
那迦龙族,便是实力仅次于洵天和欲天的圣兽部族,与洵天皇朝较为亲近。
末利神王今个儿忽然拿努力宣称中立的脂村开刀,便是杀鸡儆猴,意在威压其他的六部圣兽。
此举是暗暗给那迦龙宫难看了。
这世道很现实,想当永久中立,还得先有点基本武力才行。
晞焰见战局抵定,顿觉索然无趣,也不想参与屠戮,便退到了村落外围,冷眼旁观末利军势掳掠整装。
身后一位浓眉大眼的年轻侍卫低声问:
“少主,我们每次都旁观,那……来干嘛?”
“来赏花。”
晞焰回得轻描淡写。
◎
其实晞焰不真确定自己为何而来,即使身处绝望之中,他还是试图伸手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跟末利神王输诚也好,跟中立方结交也好,他需要盟友,一点一滴让自己站稳,即使那过程往往必须折腰,甚至被折辱。
他不能在此放弃。
或许和他深藏的记忆有关。那年雪山,他孤零零躺在寒冷的雪坑中,鲜血流了一地,举目杳无人迹,在最绝望之境,却等到了她。
他在等的,只是一个希望,好让他能说服自己在阴郁的宫廷中挣扎活下去。他也只能仗剑前行,一退,便是万丈深渊。
晞焰散步了一段路,脂村的混乱劫掠被抛在身后,他走到了森林的边缘,瘴气黝黑,一缕一缕从迷雾森林的中心飘散出来。
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走来这儿作啥呢?
自迷雾森林延伸出来的流沙河,贯穿了欲天四国的领土,宛如一条黑色的银河,周边镶嵌着银蓝色的辉光。汇集了足下小界无数众生的七情六欲,爱染缠缚,那些沉积的血肉压缩辗转,最后化为滋养欲天部的能量。
对邻近的居民而言,旧河道的方圆百里,全是最肥沃丰饶的良田,却没有人想靠流沙河太近。河畔密密麻麻长满了荆棘,交织错综成为一道道天然围篱,只要试图越雷池一步,就会被割得鲜血淋漓。
偶尔,欲天人想要撷采一些沃土来改良较为贫瘠的地力,就得先跟蔓延丛生的荆棘奋战,无论是以火焚烧,或以利刃砍劈,都是人人退避的苦差事。
拨开危险的棘刺,异香浮动,那儿藏了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荆棘之花。
墨蓝色的花沉郁如夜色,摇曳间却萦亮,像是布满慑慑星辉的静夜。
那花儿名叫漓珠,是奇香,亦是奇毒。
那花野得很,还会刺人,当然不适合栽在宫闱。晞焰是日翳国皇储,宫内园林万紫千红,百花齐放,就是没见过漓珠,他只听过其名而已,很是好奇。
他大起胆子,大步往迷雾走去。
她竟在那儿。
◎
晞焰与泠泱再度相遇,正是在流沙河畔。
瘴气弥漫,还参杂了一种极度诱惑的甜香,晞焰掩住口鼻,走得有点头晕,不确定自己为何走来这边,为何那么急切,不待护卫开道,就不顾一切踏进去了。
好像有什么在指引他、呼唤他,非去不可。
不顾旁人阻拦,他的靴子陷入黑色流沙的泥泞,举步维艰,他越走越感迷乱,而两个沾满血污的身影交迭,困陷于荆花丛里,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一具母狐尸体压在上头,胸口被破开一个大窟窿直至后心,一只纤白的小手却从那血洞中穿出,极其怵目。
他很快认出那是她。
他藏在心里的未婚妻,喀尔靡泠泱。
他拂开毒藤蔓,挥剑斩碎了无数花瓣。珠光艳泽的落英,随着凛冽的剑气飞扬,细细碎碎的如星尘,洒落了一身。
他把上头的母狐尸体拉开,泠泱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眼睛半睁半阖望向天际,空茫的像是没心的人偶。
恍然间,晞焰以为自己看见了堕星,穿越亘古长空,落入了纷乱的红尘。
他飞快把她抱出来,染得一身黑袍鲜血淋漓,抬脚将尸体踢进流沙,也没管她到底杀的是谁。
不管是谁,显然都经过一番惨烈的浴血厮杀。
她怎打赢的?
晞焰也没搞懂,抱著她却暗暗窃喜,她的法力单薄轻弱,有一股奇异的能量快速聚集在她的心口,变得越来越沉。
晞焰低头贴在她的胸前,发现有异气微微逸出,跟刚刚他拉开弃置的母狐尸身有著同样的妖气。
她伤势不轻,竟硬夺了别人的真元吞食,保住性命。
这小女子的资质的确异于一般神族,可表面看起来就是弱不经风,晞焰暗暗呐罕,蓦然想起当年雪山初遇,她也是强借他的气。
他应该庆幸当年避雪,泠泱没把重伤的他给吃了?
可怕。可怕,可怕。
晞焰想了想,连摇了三次头,又为自己的想法失笑起来。
◎
很久很久以后,晞焰才明白,从那一刻起,他竟成了昊誉预言中的主角。
在欲天部不知误认了多少星见人选、洵天部错杀了无数的星见人选以后,昊誉预言再度湮没于物换星移,真正的五代星见方才出世。
那么无声无息。
那正是泠泱成为五代星见的第一日。
死亡同时意味着新生,正如昊誉的预言:“四代星见迷路了,被五代星见杀掉了”。
泠泱在吞下四代星见真元的那一刻,五代的宿命才展开,恰如一种印可,星见之间的鲜血传承。
四代星见芊薇知自己将惨死于未来的五代之手,从那之后,芊薇活得寝食难安。当欲天部热衷寻找五代星见时,芊薇只想把所有可疑人选都杀了,因为芊薇很明白,五代绝对不是好同僚,总有一天,星见们注定要相杀,而芊薇是丧命的那一方。
于是,四代星见芊薇弃官叛逃,转而帮洵天上圣铲除所有的星见人选,想抢先一步破坏自己的死亡预言。但不管怎么做,芊薇每天还是预示到自己的死亡画面,直到芊薇终于找到泠泱时,早已精神崩溃了。
要不是如此执着,芊薇也不会死。
要不是芊薇主动来脂村找,或许两代一前一后的星见也不会相遇,泠泱更不会成为五代星见。
何为因?何为果?
能观见宿命的星见,却困陷在自身的宿命里鬼打墙,这只证明了一件事:相信宿命,只是令人更感迷惘,连神族亦然。
晞焰却正巧遇上了踩着预言诞生的五代星见,唯有浴血方得华彩,一如漓珠。
他对预言该如何正确解读一无所知,那不在他的专长范围内。一直走到故事的尽头,晞焰都没搞懂。
他只是相信她、爱上她而已。那就足以成为力量。
◎
他从荆花丛中把她抱出来,细细的拂去她脸上的血痕,才倏地忆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和她认真承诺过,最后却成为空言。
晞焰悄悄的收回了手。
“喀尔靡家的……?”
他垂眸片刻,很快作了不认的决定:“齐正,你过来。”
齐正便是那个抱怨远道而来、为何不趁机分一杯羹的年轻侍卫了。
齐正得令出列,看了他怀里昏迷的少女一眼,忽然大嚷起来:
“少主,这、这……小泠泱是我表妹!怎么会在这里!”
“哦,是你表妹啊。”
他似笑非笑,假作惊讶,心底暗暗把喀尔靡的家谱重新理了一次。
他在意著,只是不找她,远在王宫,却把她家的事探得一清二楚,有几个堂表兄弟,父执辈平素如何……他想知道她是否还惦记著他。
喀尔靡家族位于日翳国边境,先祖就是封疆大吏,负责镇守国境边防。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喀尔靡家在边疆是名门,扎根立业全靠众人胼手胝足,血缘一事看得重。人一多,内部矛盾也少不了,一家人齐心,谈何容易,于是更得依赖联姻,再强化向心力。
一代一代传下来,附近几个军阀家族联姻来联姻去,辈份和亲戚关系更是乱成一团。
她家一直都是这样,以前是,以后也是。
她会成为政治联姻的棋子。
晞焰随时等著那一天的到来,想起来心里就有些恨意,想著或许他哪天亲政后会去弄死她的丈夫,但等著也不能怎么著,就只是想想而已。
所以他用了齐正。
齐正出身喀尔靡家,算是泠泱的远房表哥。
但这亲戚关系说来话很长,泠泱是喀尔靡家当主.善安的最小女儿,而齐正是小郡主泠泱的姨公的私生女的儿子,因为太复杂了,所以化繁为简按年纪排谱,直接就叫表兄表妹。
齐正在家里不受待见,惹了祸走投无路,特地来京师投奔他,家族居然不闻不问也没人找来,于是齐正效忠他就特别死心塌地。
不太争气的表哥,果然就像小泠泱抱怨给他听的那样:
我表哥堂哥都不学无术、你长得比他们都好看。
晞焰想来就有几分得意。
但齐正个性毛躁,在他旁边搓手着急了起来,嘴里不住碎念:
“小泠泱怎搞成血人儿似的?其他人呢?该不会我家出事了吧!”
晞焰语气平淡,却没把怀里的她交给齐正:
“给你放个假,回家探亲,顺便把你表妹送回去吧。”
举目四望,边境的小战事已平息,死伤遍野,却是太阳底下无新鲜事,藩属本来就是两大天部在边境推来推去的筹码。
他尚未亲政,大半的实权都还在摄政王叔的手上,自己能支配的军力少。他轻装绕过来掠阵,只不过借机向宗主国的末利神王示好。
没想到他的未婚妻居然藏身于此。
附近却没有她爹喀尔靡善安的军旗,这里不属于喀尔靡家的戌卫范围。
为什么她总会出现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晞焰很想问,泠泱独自在这儿作什么?逃家?卧底?收集情报?
一个中立小村又有什么好探的?
莫名其妙。
他微微蹙眉,总推敲不出缘由,齐正在旁边不住探头探脑,像看到鲜鱼眼馋的猫,迫不及待想帮主子分忧。
晞焰有点被惹烦了,便打发齐正到前头驾车舆,自己放下帘子静静的看着她。独处。
一直,急驰至喀尔靡家的领地。
可她一路都没醒来。
她昏睡著。
他说了很多话,也不期待她应。就像对空气的独白。
“你救过我,送我半块玉,我没忘。”他低头轻吻了她的手:
“那年,你爹没来……那年说好了,你家来帮我,等我亲政,我娶……”
娶你。当年那两字却梗在喉间,欲语还休。
全是空言。
他什么都给不了。
摄政王压著他,他得先想办法活下去,而他已经跟末利国的贵族之女结了亲,那是末利朝中有名的医家术臣。
日翳宫闱之中投毒暗杀太频仍,他必须有识药懂毒的亲信防身,缔结姻亲关系是最好的方式。
也最无耻。
他利用著别人,也努力创造自己被利用的价值,求人投资他以交换未来利益,一路走来,他只能这样生存。
泠泱是不是也在等他?罢了。
面对她,他已经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次换他救了她。一命换一命,扯平了,不过如此。
不欠了。
她的睫毛微颤,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有一度他怀疑她听到了,但她始终没睁开眼睛。
晞焰静静的哭了,这些年来的隐忍与委屈一次浮现。在她身畔。那好像是他的心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
对不起,再见。
结束了。
◎
晞焰对谁都静默观察,未有余裕之前就装无事,避免生非。他知道喀尔靡善安对中央政争的态度,泠泱的爹非常明哲保身,拥有军事实力,却只管边境之事,说难听一点就是墙头草,谁目前占优势,善安就效忠谁。
善安不会帮他。
他得想办法威压喀尔靡家,至少让善安保持中立,别去帮摄政王,晞焰实在不想与泠泱的爹为敌。但晞焰也想不出什么妙著,索性让齐正把泠泱送回去,趁这个藉口探探善安对中央的态度。
想不到不出几日,喀尔靡家就乱了。
乱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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