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日翳的历代君王如何英明神武、智勇双全,泠泱不知已经读过几百次了,她总觉得其中有一些历史课本没记载的猫腻。
成功的男人,背后必有一个成全他的贤内助,为何书本都没写出来?
例如,泠泱她爹镇守日翳国边疆,是雄霸一方的大将军───唔,换句话说,是个军阀头子。她娘亦非徒具美貌,泠泱的娘手握大半家族的情资,为丈夫稳住了喀尔靡家当主的地位,连自家孩子也都一个个送出去,物尽其用。
泠泱的大姊在洵天部卧底,二姊远嫁宗主国末利,三哥和四哥的兵团驻扎在日翳边防前线,每个人都有战略价值。
但她爹最近不知道听了什么谗言,居然想把她潦草嫁人!
相亲名单老长一排,泠泱放眼望去──
没有!
没有一个成功的男人,也没有一个有机会成功的男人!全是一群纨绔子弟。
就算锦衣玉食、一辈子不愁吃穿,泠泱想起这种生涯规划还是觉得糟心。
该不会爹爹嫌养她没用、是个吃货?
她吃的又不多!
泠泱忿忿翻掌化出水镜,低头端详自己:长发以紫丝带高高系起,在耳际两畔晃荡,更显得脸蛋紧致白腻,娥眉下美目流转。
唔,最近脸蛋是有点吃圆了……
泠泱有点羞愤,她对镜中的自己挑挑眉。
不似母亲和姊姊有艳丽深邃的杏眼,妩媚含春,泠泱生了一双微微上翘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倒是特别冰冷。顾盼之间,伶俐有余,更添了几分高傲,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
美则美矣,在恋爱方面可不是什么加分项目。
泠泱不懂怎么谈恋爱。
欲天风俗向来不拘男欢女爱,好聚好散。正常这个年纪的欲天少女,即使是姿容远不及她的,人人还是坐拥一打情夫,花蝴蝶似的穿梭,好不快乐。暧昧最美,热恋的赏味期又太短,男友自是多多益善,多囤几个替换,有备无患绝对没错。
但泠泱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整天窝在家里看书,不看书的时候就看著景物沉思,看起来什么事都没做,于是特别被三姑六婆们关注。
其实泠泱自己不在乎单身,家里要啥有啥,何须靠男人?当掌上明珠被宠惯了,想不到家里忽然看她不顺眼起来,深怕她一直自暴自弃,最后变成大龄未婚败犬,不如及早打算,趁青春无敌还能喊高价时快点出清。
泠泱很生气,她觉得全世界的脑袋都有洞,欲天神族能活上千岁,她根本不到百岁,大家在帮她急什么劲!?但跟泠泱同年纪就论及婚嫁的男女很多,她的抗议就显得没说服力。
她看著窗外出神时,总觉得自己在等待些什么,某种契机,像是命运之类的,她不能确定那是什么,所以她又低头看起书来。
众人忙于恋爱时,泠泱就这么过著,大把时间都在浩瀚书海,不停看书,一本接一本,兵书佛典各地文物志她全都读了,最后家中所有藏书全被读完了,接着没书可看了也没办法,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那种“等待著什么”的奇异感,浮浮的令她有点慌,她只好拿起旧书重念几次,温故知新,聊胜于无。
或许,这可以成为拒绝相亲的理由?
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她读了万卷书,就是希望哪天可以帮爹爹在战场上立功,说不定喀尔靡家族光宗耀祖还得靠她呢!
就这么说好了!
“哎,我不嫁,我能帮家里。”泠泱心生一计:
“娘你帮我跟爹说情,下回出征让我跟,我证明给爹爹看。”
“不可能。他不会让你跟。”中年美妇淡言:
“你年纪太小,修为太低,灵气太弱,体能很差,全部都不行。”
“我脑袋还行吧?”泠泱连忙抗议。
“谁管你脑袋装啥呢?”中年美妇拿出严母的气势,运气一拍,瞬间把泠泱的笔架震得粉碎:
“看清楚,武艺太差。别人一招你脑袋就没了。”
“………”
泠泱气馁的扁扁嘴。算了,看来只剩逃家一途了。
她把书本一扔,暗自下定决心,她得换个方式,向爹爹证明自己的价值。
◎
晞焰斜倚书案,一双修长的腿在软榻上恣意舒展,书页盖在脸上,看似盹了过去。
窗外人影往复,也到了侍卫交接的时间了。
有人贴着窗棂侧耳聆听。
“少主歇下了。”
那话声压得挺低,几乎只有些微气音,像是跟身旁的谁私语。
晞焰在里头听得分明,也不应。近来内廷不安宁,暗杀频传,尸体一具具抬出去,谁也不说破。
他只当无事,不生非,安份过日子,静静摩挲掌中的碎玉,等待着。
时光宛如凝结了,他的书斋是宫闱内唯一的小小净土,房内四隅的照明珠灿亮,流辉漫了一室,他却始终觉得自己活在摄政王叔的阴影下,等待天光。
漫长的永夜,好似他手里的碎玉一般沉定阴凉,冰冷得让人难受,他捏了又捏,想用体温暖它。
一刹那,他悠悠想起碎玉的小女主人。
年幼时,他总以为世间举目一切都是光明干净,一时兴起就爱往宫外跑,看远山苍郁的层层迭迭,看边境长河的荒凉辽阔。父王也不拦他,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未来的君王就该亲见治下的万般民情。
那次他简装出宫,想去北山远眺,座驾却意外坠崖,名为意外的巧合,那正是一场政治谋杀的序幕。他负伤难行,自知处境不妙,却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遇上了。
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相当年幼,五官精巧,星眸潋滟,眼波流转间,便是一缕独特的媚光,她整个人裹在大红斗篷里,遮住了衣饰,亦难分辨敌友。
她从雪坑上头往下俯瞰,和他怔怔对视,他还戒备着,她便往雪坑一跳,迳自想把他拉出来,却发现困难重重。
晞焰勉强忍痛,皱眉任她摆布,但女孩气力甚小,做不成什么事。他暗忖不久就会有追兵来确认他的死活,继续这样,大概只有等著被杀的份。
晞焰叹了一口气:“走不了,寻个隐蔽处躲人吧。”
“躲人?躲野兽吧。”小女孩不解的眨眨眼睛:“快起来,把衣服扔了。”
“你别待在这儿。”晞焰迟疑半秒,决定坦白:“有人会来杀我。”
“哇!真的吗?”
“……”
这么衰的衰事有啥好骗?
她兴奋的追问:“要杀你的人多吗!厉害吗!”
晞焰被问的很无言,脚伤更疼,痛得不耐再解释,乾脆闭目调息,等着小女孩自己离开。
他把杀身之祸讲破了,她肯定会吓得扔下他逃,他只求女孩松手把他扔回地上时温柔一点就好。
但等了半天,她却没松手,反而答非所问:
“这儿影狼很多,身上沾了血味就死定了,有人来分散注意正好,希望杀你的人是高手……哎呀,你快起来呀。”
如果自己爬得起来的话,他早就逃远了。他心里想,真是个傻丫头。
听不懂话?会被杀的!
但她也不逃,她的小手冰冰凉凉,在他脸颊胡乱摸了几下,又滑过他的嘴唇,晞焰忍不住睁眼,发现小女孩几乎把脸贴到他鼻尖前,很认真盯着他的模样瞧了又瞧。
这是怎的?
看到晞焰重新睁眼,小女孩放心了,开始猛扯他的轻衫。力气小,动作也不利落,反倒把他腿上的伤处弄得更疼。晞焰再度默叹,她这样磨磨蹭蹭不自己逃,等到杀手一到,就得陪葬了。
“起来,你快起来。”
小女孩拖着他努力爬出了坑,嘟哝念着他衣服挺华贵的,怎却如此单薄,难道不懂这儿的天气?肯定不是附近的人了,哪来的呢……
晞焰心里不禁警戒起来,或许女孩认为有人悬赏追杀,想卖了他?
他一手搭在女孩颈侧,假作无事,暗自扣招欲发。
可女孩猛然撤手,掌中已捏着一片刚撕下的血衣,直接朝他胸口扔了一记陌生法诀。
“诸相非相,灭。妙有不碍真空,起。”
顷刻之间,晞焰感觉全身好似一/丝/不/挂,光溜溜的置身于刺骨寒风中,那奇异感与寒冷仅只一瞬,状似错觉,低头一看衣物再度完好,但鲜血带来的黏腻却消失了大半。
刚刚,好像有什么被分解了。
不依惯常的四大五行,无色无形,散尽复来。
晞焰生于帝王之家,文治武艺不曾松懈,却未曾见过此等异术。小女孩分明也是欲天神族,没什么蛮力,灵气更是微弱,出手倒奇。
他不动声色,只是含笑望她。她原本也带着俏皮的笑,方才却忽然停格,分明是见着什么,一时魔怔住了,她飘开原本停在他身上的目光,双颊不自觉泛起半片粉霞,咬起嘴唇,直往地上瞧。
“我什么都没看到哦。”她盯着他的靴说话:
“那个,我没看到你那个,我不知道……那个。”
晞焰恍然大悟,却假作没听懂,转而探问:“你刚念的,是何法门?”
“哦。没什么啊。”小女孩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还顺势数落他一串来转移话题:
“那个是书里看的,你没听过?暴风雪的时候,北山最大的影狼王会出来,你也不知?”
她不等晞焰回答,便把染血的衣角往树梢挂去,又低低念了法诀。
血气迎风大盛,朝反方向飘去,便是一着引狼。
晞焰这下看懂了,她利用他的血味引狼群,也让刺客以为他在此而寻来,砰,相遇,厮杀。
因为她也被暴风雪困住了,本来就在想办法引开狼王。
聪明,但这是利用他了。
晞焰目光如炬,她被看得有点心慌,定了定神,却扬起下巴,回视他的眼神添了些鄙夷:
“就有你这种人,不读书,只想瞧漂亮女孩子,难道你跟我表哥一样不学无术?”
“……”
晞焰没来由遭到奚落,这小女孩利用人还不心虚,居然自卖自夸说自己美?他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回道:
“是你利用我吧。”
“我这不是在救你吗?看在你比我家堂哥表哥们都好看的份上。哎,难得容貌生得这么好,要多读点书,不然真糟蹋了。”
竟教训起他来了。
晞焰听得无语。女孩声音娇软稚嫩,明显比他年幼,冰蓝色的长发在脸侧活泼晃荡,脸蛋还带点小娃儿的圆润,刚刚的娇羞一闪而逝,也不惧与他近身,话语间倒是不把比她年长的陌生男子放在眼里。
晞焰在宫中从未被如此训斥,却哑然失笑。有趣,到底是边疆,才有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子。
他一路贴著她的温度,走著走著,在冰天雪地中竟微微出汗了,她揽著他的小手滑腻细致,像是平时娇养惯了,冰肌玉骨,却又独自在荒野漫行?晞焰被她拖著疾行大半天,也琢磨不透她的来历。
两人都有点心照不宣的味道,互相不问,她应该也非普通人家,可哪个贵族子女在王室政争的关键时刻插手,便是将全家都卷入杀身之祸中。
她会不会卖了他?
晞焰心里忽喜忽忧,不时瞧著她的神情揣度,她的侧脸白里透红,像是精致无瑕的娃娃。
险路难行,她拖着他翻山越岭找到了一个岩窟,避雪避人也避狼,沿路磕磕碰碰,她的手磨破出血痕来,颈间的玉佩撞裂了,她看也没看就往衣内塞,脚步始终没停下,直至安全之处。
“影狼不会到这么高的地方。”她喃喃下望,一边祭咒封住洞口寒风。
岩窟深处逐渐温暖起来,她抓住他的头发,拉出他的气,在他脸颊边点起了一簇火光。
晞焰眼前一黑,累极了,躺著彻底放弃抵抗,这丫头自己法力很不行,倒是能这样借别人的气乱使,也算是极另类的根器了。
但……硬扯伤患的气来使?
该怎说呢,她救他,拖著他跑了好大段路,但全程都在强扯他的气,完全不顾他已受伤,某种程度来说,其实算是晞焰另类自救。
至少脱险了。
晞焰幽幽叹了一口气,枕著手臂侧身看著她。
就著摇曳不定的火光,她凝视玉上的裂痕,指尖顺著裂痕抚了又抚,头越垂越低,眸中水雾泫然。
晞焰忍不住伸出手来,按住了她:“等我回去,我赔你吧。”
她终于呜咽起来:
“那是外婆给的,外婆的妈妈给外婆作嫁妆,外婆也给我以后做嫁妆……你赔不起。”
“我赔的起。我家是……”晞焰顿了顿:
“以后你要嫁人,无论多少嫁妆,我都帮你添上。你救了我,不然你就跟我吧,我所有东西都是你的。”
她吸吸鼻子:“我是要你赔嫁妆,不是要你陪嫁。”
“你就当这嫁妆提早送我一半不就好了?别哭。我家很有钱,不差多养你一个。”
她没出话中语意,哼了一声:“我才不用你养。我爹是大将军。”
“哦?哪家的?” 晞焰微眯起眼。
她捻起玉佩旁的圆形小挂坠,转到他眼前,一幅喀尔靡家族的家徽。
他挑眉。原来她也在藏。一个大军阀的幼女在暴风雪前夕孤身穿山,躲的又是谁?野外求生游戏?
“门当户对。那我去提亲吧,等你长大。”
她一扭头,抱著膝盖,小巧的脸蛋蜷缩在双膝之间,不答话也不看他,像是害羞起来。晞焰觉得有趣了,更加得寸进尺。
“我都被你看光了,验明正身。”他扯衣带逗她:“你不嫁我,我怎么办?”
她考虑了很久,才微微点头,正经的说:
“好吧,强脱你衣服是我不好,那你要乖,听我的,我会对你负责。我爹势力很大,不然你来我家,以后就没人敢杀你啦……”
晞焰听了心下诧异,她讲这话,到底识破他的身分了没?
他旁敲侧击,始终探问不出喀尔靡家的政治意向,倒是她委身睡在他的腿畔,举止变得温温柔柔,像是怕弄疼了他。
“那你是哪家的?”她抬头问。
“如果我赶不回王城,大概什么都不是了。”他答得隐晦。
冰雪封山,他和她被困了一些时日,待他回宫后,父王已经殁了。
毒杀、暴毙、还有更不堪的议论众说纷纭,都说父王是死在歌妓的床上,日翳国君一世英明却如此难堪终结,他叔叔快狠准的把持了朝中大权,唯一不够利落的败笔,便是没能除掉他。
当然,他回到腥风血雨的王宫后,再也没派人找过她。
找了又能如何?
喀尔靡家的当主没来勤王,意味着什么他明白,他和她的婚约只是一场萍水相逢的儿戏,罢了。
宫中处处都是摄政王叔的眼线,偶尔他举目无亲时也会想起她,那双清纯澄澈的眼眸,想起她捧着碎玉发愁的模样,听到他说要赔她娶她时破涕微笑的娇媚,说不定她在等他?只是她没猜出他的身分?
猜到又如何?掌兵权的是她爹,不是她。
等了又能如何?小女娃儿管不了男人的大事。
那就别等了。就当从未见过,远着。
远着,藏在记忆里久了,就像心头的白月光。
她毕竟救他一命。
后来晞焰也不想了,便把那一块定亲玉玦随手乱搁,当书签放在案边,之前以为丢失了,今日不知道怎么的,翻古籍忽然掉了出来。
夹在【昊誉预言】与【星见轶闻】的那一页。
久别重逢,他把玉玦捏在手中,闭目等待外头侍卫换班,不知不觉把它给捂热了,初拾起时玉玦相当冷澈,像是久冻不化的坚冰,握久了,他却觉得温润得很。
就像那年雪天的她。
但他终究把它往书案一扔,翻身而起,微微拉开书房的门。
“逸景。”
“少主,人都备好了。”
从小陪晞焰长大的侍卫逸景刚踏进书斋,还来不及多说几句,晞焰的披风就罩上了他的肩头。
“我去跟我们的欲天共主打个招呼。”晞焰扬眉一笑:
“你呢,乖乖在这儿,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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