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刚的拘束并不奇怪。
《世说新语》中就有这样的故事, 庾长仁与几个弟弟过江入吴时(他们就是东晋时期名重一时的庾氏家族,在江北时属于世家大族,同时也是外戚家族, 魏明帝的庾皇后就是出自这个家族),路上在驿站歇息, 但此时驿站已经有许多平民百姓在了。
等到庾长仁的几个弟弟进去时, 百姓们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当是一样的行路人,所以也没人避开。还是庾长仁走进去, 这些老百姓才因为他与众不同的风姿感觉到他们一行并非普通人, 于是避让开了。
这个短故事本意是想表扬庾长仁的风采不凡, 不仅是与普通人不同,就是在势族子弟中间也是出类拔萃的。但却从侧面反映出来了两个事实,一者,世家高门所谓的‘风度’常常是脱离群众的,常常与同样士族高门以外的人接触,在他们看来是非常令人不齿的。
二者, 平民百姓遇到所谓的‘贵人’会下意识避开。
在势族们看来,这种避开是一种尊重,也是其他人为一人风姿所慑的表现,以此自得者甚多!但站在平民百姓的角度讲,真的是这么回事么?这就说不好了。或许其中真的有尊重和为风姿、气势所慑的成分,但更多应该是畏惧。
一个人畏惧另一个人, 往往是另一个人可以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变动,而且是不好的变动。平民百姓畏惧士族高门,意思也差不多!
许盈身上并没有太多压迫感,这倒是和刘金刚曾经远远见过的一些贵族不太一样。但许盈身上的另一种气度、与普通人完全不同的东西, 还是让刘金刚立刻紧张了起来——就算许盈上辈子是人民群众中的大多数,但这辈子做了这么久的许氏郎君,居移气养移体,‘贵人’的标签还是打了上去。
刘金刚倒不是害怕他,毕竟许盈身上并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意味,但面对这样一个明显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也很难寻常视之。
一千多年后的现代,普通人见到地位更高,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也会如此。
但刘金刚到底是很有胆气的一个人,所以很快压下了这一层紧张,组织语言将事情
说了一通:“...事情就是如此,小人来见大人,也不是为了自身,而是为了许多与小人一样的人。大家都靠勤恳做事讨生活,如今却被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甚至有人因此没命!”
“小人有的时候想,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公道了吗?许多人受欺压是活该?人死了就这样简单?”
“小人......”刘金刚又支支吾吾了几句,却再说不出更多了。刚刚一番话其实就已经有些超出最开始的计划了,是他说到那儿了,又因为许盈一直表现的非常和善,所以一时之间没收住。
而说到这里,就算是没收住的,也该收了...不然再说什么?指责更多人吗?倒不是说不能那样,左右已经说了大话,得罪了人了,只是说那些实在没意义。
就像天下败坏成如今这样,大家都知道有哪些不好,但说了又能怎样呢?当一个问题严重到见怪不怪了,大家也就躺平任嘲了,这个时候再说只会显得矫情。
听到刘金刚的絮絮叨叨,许盈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道:“此事不妨,若是确有其事,必然会追责到人,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这话听起来像是套话,类似的话谁都会说,很冠冕堂皇,也很敷衍。刘金刚一听这话就急了,刚准备挣一两句,旁边的余范就示意他别再说话——相比起刘金刚,余范对许盈的了解就要深多了。
他倒是不敢打包票许盈就一定是个能秉公办事的人,他虽然觉得许盈和他曾经见过的一些官吏不同,至少不会搜刮民脂民膏,道德水平属于顶尖的那一小撮!但是这和他会不会在这种事上和稀泥是两回事。
很多官员人其实很不错,也想为普通百姓做点儿实事,但涉及到贵族的时候他们一样会小心谨慎、明哲保身。这其实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世道的问题!世道不能钳制那些贵族,甚至不能保护因为做实事妨碍了贵族们牟利的官员。
这还怎么玩儿?难道真的指望所有人都能舍生忘死?理想主义者会在这个问题上点头,并且用壮士扼腕、荡气回肠的演讲令所有人动容。但也就是这样了,然后就是现实教所有人做人。
只是余范觉得许盈是一个非常‘坦诚’的人,至少面对他
和刘金刚这样的人,没有利益相关,一般不会说些客套话。
许盈这个人的性格在余范看来,其实是有些古君子风范的,是就是是,何必给刘金刚这样的小民一个希望,然后又去打破?那不是许盈能做出的事!也没必要!
既然他说了要管,该怎么处置就如何处置,那就是真的,而不是在套路。
刘金刚也只能随着余范离开县衙后院——他虽然没有余范的把握,却也知道余范若是能做什么肯定会做,如果余范觉得事情只能到此为止,那就是这样了。不然的话,就他拿去作礼的炊饼与腊肉在余范看来又值什么?值得他掺活到这样的麻烦中?
等到人走了,乐·愤青·叔乔已经暴躁上线了:“这就是如今的地方豪强了,只手遮天啊!就连人命也是能说没就没的,这边是百姓畏之如虎的原因!有这样的豪强在,怕是朝廷说话也不如地方豪强管用!”
地方豪强是很厉害,所以才会有土皇帝的说法。若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朝廷本来就是一个概念一样的存在!相比之下,地方豪强才是能对本地百姓发号施令的命运掌握者。
乐叔乔不是不知道这种事,只是他以为这种事只会出现在穷乡僻壤里。长城县确实是本地拖后腿的县,但好歹也是三吴之地,怎么也不算穷乡僻壤了。再者,知道归知道,亲眼所见又有不同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是乐叔乔这个暴躁少年的话,就算是见得再多,也会怒骂——许盈之所以收下他做学生,一个是因为他有才华,但同时也是因为他的性格。他的性格或许有些偏激,但当此之世能有他这样的性格,本身就是一种难能可贵!
不怕偏激,只怕一点儿血性、公心都没有!
“老师怎么还要那样说?不直接拿人问罪?怕是日子久了,这些人作恶的痕迹抹去了,就真的风过水无痕了!”乐叔乔想到这里还有一丝焦急。
听到乐叔乔的话,卫琥倒是说了句公道话:“虽说这事情极有可能是真的,但老师总得派人查访一番,哪能因为一面之词就定罪?”
“既然是如此,此事我想拜托给自然你。”许盈并没有对两个学生的话做什么点评,而是看向了罗
真,认真道:“罗真自小便能察人所不察,此次去查明此事最合适不过!另外,自然也不算官府之人,在长城县走动也不算扎眼,更容易看出破绽。”
许盈自从认识罗真以后就觉得罗真是做侦探的材料,眼下这件事确定是不是大户在作恶其实并不难。难的是找到切实的证据证明为恶者何人,又牵扯到了那些人,名单要清楚,事情要有人证物证,让人哪怕想要逃脱法律的制裁,也不能完全否认这恶行!
这样的事,交代给罗真刚刚好...而且他最近还很闲,就更合适了。
“哈!”罗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然后就把视线从别处转到了许盈脸上,‘啧啧’了几声道:“不愧是你,这不是想什么来什么么?方才还在说想要开个口子,将一些人牵扯出来,然后才好做事,此时就有这样的机会送上门了。”
虽然以此时的社会风气来说,许盈想要抓那些推进项目时不配合的人典型是佷容易的,一个个身上多的漏洞——许盈就不同了,不说他本来就道德水准高于平均,就说他才刚刚入仕,哪能就有什么‘黑历史’!
这就像是一个刚刚开始治病救人的实习医生,或许手上没有什么辉煌案例,但也没有病人死在自己的手术台上,堪称‘纯洁无瑕’。
这也是许盈敢于用这个招数的原因,他用这种手段固然算是破坏‘潜规则’,但他的对手想要用同样的手段搞他都很难,也只能莫奈之何。
可不管怎么说,抓人家的小尾巴总是需要费一番心力的,特别是客场作战下,情势尤为不利!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才刚刚谈起这件事,就有人将把柄送了上来——虽然目前只是一家之言,做不得准,但根据许盈对余范的了解,根据刘金刚这个人的前后叙述,从逻辑上来说,事实就算不全然如此,也估计相去不远了!
只要将这件事做死,另外一边推动的项目遇到的问题一定程度上就能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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