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旬杉之死

    第二天早晨,搜寻了一夜的人们,在一处早就搜查过的破庙中,发现了旬杉的尸身。

    发现的人不巧,又是武宽。他收到手下人的消息,说在他们昨天就搜查过的破庙中凭空出现了一具新鲜的女尸,当时便觉得不妙。

    武宽带队过去一看,这才明白为什么手下报的是发现一具女尸,而非发现了旬家四姑娘。

    并非怕伤心至极的蓟国公事后迁怒,而是那具尸首已经面目全非,只能凭借身上的衣服判断出是个年幼的女孩。

    武宽将尸身收殓,送至安阳府衙,自己则是带队继续搜寻,没有确认之前,他们的任务就还没完成,更何况那些袭击旬玙他们的贼人还没有全部落网。

    安阳府尹派人上门请旬家派人前去认尸,彼时姜夫人刚刚回了正院准备小憩,正是旬樑坐镇主持大局。

    听说是要派人认尸,旬樑当时就差点忍不住鼻酸落泪。

    哪怕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也没有想到真的会就这么送走这个最小的妹妹。

    连他都差点受不住这份悲痛,旬樑不敢想象要是被他父亲知道会怎么样,还有旬杉的亲生姨娘。

    “……先将这件事瞒下,别让父亲和符姨娘知道。”旬樑沉默片刻后,交代自己的小厮道。

    小厮有些纠结:“可大爷,府衙那边还需要人去认……”

    旬樑闭了闭眼睛:“我亲自去一趟。”

    .

    安阳府尹没想到会是旬樑亲自前来,惊讶之余连忙见礼:“未曾想世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旬樑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府尹要行礼的手,将人扶直后反而拱手向安阳府尹深深一拜:“是小子应当给大人行礼,舍妹之事劳烦大人了,多谢大人对我旬家的良多臂助。”

    安阳府尹连连摆手:“不敢当,世子过誉了,本官不过奉旨行事,当不得这声谢。”

    “大人职责所在,小子也是真心道谢。”旬樑眼神坚定的看着府尹。

    见他这样,知道这并不是在跟他商业互吹,安阳府尹也就没有再继续推辞,默默收了他这一声谢,心里却感叹了一声,蓟国公可真会教孩子。

    转而又想到了里面殓房里躺着的可能是蓟国公的另一个孩子,又觉得不忍,看着旬樑的眼神中也不自觉带出来了一点。

    “巡防营带回来的……就在里面,世子请随我来。”府尹说道那两个字时顿了一下,到底没有说出来,反而含糊的带过了。

    哪怕他经手过如此多的要案命案,但每次见到家属来认尸的时候,却还是觉得不忍。

    旬樑听懂了府尹的未尽之语,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却还是闭上了嘴,默默地点了点头。

    五月的安阳已然入夏,不少怕热的人家早已拿出了冬天存在地窖里的冰块来降暑。

    可一旦靠近殓房,其中的温度却明显比其他地方低了不少。仿佛是附在人身上的阳气已然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消失,只剩下一具阴冷无比的空壳。

    旬樑的脚步不自觉地在门口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不想也不敢踏进这扇门。

    府尹久久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进来,转身看去,就发现旬樑不知什么时候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他眼神忧伤的看着屋里一具蒙了头脸的尸身。

    府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具尸身身上的白布没有盖好,漏出了一角衣摆还有原本用来压裙的禁步。

    正是武宽从城外破庙找到的那具疑似旬杉的尸体。

    而今旬樑的这个反应,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只是光凭一眼就能认出,看来旬家兄妹果真情深,府尹又不自觉叹了口气。

    旬樑跟旬杉的关系远不如跟旬玙,自然是不可能连脸都不看,一眼就认出旬杉的。

    只是恰好他认出了那块禁步罢了。

    旬玙有一套独山玉做的首饰,家中人人知晓,尤其是旬玙尤爱里面那块玉禁步,有一段时间几乎去哪儿都要带着。

    旬杉越大越喜欢跟旬玙攀比,说什么也要相同的。

    可符姨娘哪有那个能力和财力给她找这么珍贵的东西呢?她又不敢找蓟国公闹,于是便花了一大笔私房银子,让符姨娘去找行脚商人专门给她寻。

    独山玉的是找不到了,但那行脚商人拿了巨款,倒也是上了心的。

    一年后,那人从敦煌带回来一块上好的敦煌玉雕刻成的玉禁步。

    单是这块禁步自然是比不上旬玙那一整套首饰的,可谁让这块玉开采出来的时候,天然带了些裂纹,在能工巧匠的手下,这些细微的类似裂痕的纹路,成了天然就镶嵌在玉中的蝙蝠纹样。

    瞬时,这块玉的价值便翻上了十数倍,最后被行脚商人拿下,带回了安阳城,交给了他的大主顾。

    旬杉自从得到这块玉禁步,喜爱的不行。

    她又想天天带着出去显摆,又怕一不小心砸了心疼,于是就只会在家里活动的时候,还有参加重要场合的时候带上。

    重要场合,特指她想要跟旬玙争一口气的时候。

    旬樑昨天为了方便衙役兵丁寻找旬杉,特地询问了家中仆婢旬杉昨天的装扮。

    当知道旬杉带上了那块珍贵的玉禁步时,他就了解了为什么旬杉一定要跟着旬玙出门。

    旬樑缓缓呼出一口气,终于抬起脚步走向了那具尸首,他颤抖着手揭开了蒙在尸身上的白布,露出了底下被野狗啃噬的面目全非的脸。

    终于他将手盖上了自己的双眼,以掩饰自己忍不住落下的泪水。

    就为了跟亲姐赌气,把自己的命都赌进去了,值得吗?旬樑在心里无声咆哮。

    但那个被他质询的人,再也回答不了他了。

    “世子,节哀。”府尹犹豫再三,还是伸出手拍了拍旬樑的背。

    旬樑无声哭泣了一会儿,就逼自己停下了:“多谢大人,小子无事了。”

    府尹这才放下手:“那你,确定了吗?”这女尸就是你家要找的人。

    “……是。”旬樑沉痛地点了下头。

    府尹点点头:“好,那我便召回还在外搜寻的人手,全力追捕在逃反贼。”

    “多谢大人。”

    府尹摇摇头阻止了他:“只是还有一事……本官希望蓟国公府,可以谅解。”他显得十分难以启齿的样子。

    “大人请说。”

    “旬四姑娘的尸身出现的蹊跷。”府尹简单说了一下武宽对他说的话,“……所以,本府想征求你们的同意,请仵作为其验尸。”

    在这个年代,留一个全尸下葬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损坏尸体有时候甚至在某些百姓眼里比杀了一个人还罪无可赦,是以安阳府尹才这么为难又难以开口。

    只是想要知道一个人死之前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验尸才是最快又最准确的方法,尤其是此事事关谋逆大事,府尹不得不向旬樑提出这个请求。

    旬樑乍一听很难接受,这是他最小的妹妹,无辜身死还死的如此不体面,一看就是生前遭受痛苦折磨。可如今死后还要叫她尸身不宁吗?

    旬樑不想同意,他张嘴就要拒绝。

    “可以。”

    却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了,旬樑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蓟国公竟然也到了。

    旬樑有点不知所措,明明他已经叫下人们都瞒着父亲了,怎么会?

    蓟国公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旬樑分明看出了他的未竟之语,你如何能瞒得过我?

    “蓟国公。”安阳府尹同蓟国公见礼。

    “安大人。”蓟国公回礼道。

    “蓟国公方才说……”府尹略显犹疑地发问,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我说了可以。”蓟国公却毫不犹豫的给了他一个坚定的回答。

    “此话当真?”府尹大吃一惊。

    “当真,”蓟国公说道,“只是有一点。”

    “国公请说!”

    “还请仵作……下手轻些,杉儿……是个爱美的女儿家。”说到后半段,原本强做冷静的语调,已带上了哽咽。

    原本还奇怪怎么一个做父亲的可以如此果断就同意勘验女儿尸身的安阳府尹,听了也跟着鼻酸。

    同为人父的那副心肠都因为那句‘爱美的女儿家’而搅得乱七八糟,让人跟着一起心痛。

    “国公爷放心。”最后,府尹也只能给了这么一个回答。

    旬樑自从蓟国公出现后便没有再说话,等蓟国公跟府尹交谈完,才跟着父亲一道走出了殓房的门。

    “走。”蓟国公说。

    旬樑显得有点茫然:“父亲,我们去哪儿?”

    “回家。”

    “回家……干什么?”旬樑此刻脑袋已经有些转不过来了。

    “给你妹妹,准备东西,等她回来后好好地送她走。”

    旬樑沉默着,点了点头。

    .

    原本旬樑亲自前往安阳府衙,就是为了不想让家中长辈直面这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事,可惜最终没能瞒住蓟国公。

    不仅如此,便是连家里剩下的人,也都没瞒住。

    符姨娘自昨晚就被姜夫人困在了自己的小院子里,门外重重把守,根本没有一丝能让她逃出去的缝隙。

    当时符姨娘心里就开始惴惴不安,她开始想,是不是自己跟旬杉谋划要在旬玙死后,将旬杉嫁于谢灵均做继室的事情被姜夫人发现了?她这是准备提前替女儿除掉她们母女俩了?

    可谁知道,她一眼转辗反侧未能入眠之后,受到的竟然是旬杉已经丧命的消息。

    “你、你说什么?”符姨娘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姨娘,这事千真万确,家中人人都知晓了,唯独瞒着你,我家公子实在不忍心,这才派我来悄悄告诉你的。”那人如此说道。

    “不可能,我不信!”符姨娘尖叫道,“我女儿她明明是跟二姑娘一起出去的!她们带了很多人!还有谢灵均!”

    符姨娘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对!还有谢灵均!他不是号称安阳第一才俊吗?不是都说他文治武功都很好的吗?他怎么可能护不住我女儿!”

    那人装似不忍道:“正是因为谢公子武艺极佳,才能救回二姑娘啊,可谁让当时只有一个谢公子呢。”

    符姨娘如遭雷击,所以,因为要救旬玙,她的女儿就被丢出去送死了吗?

    那人说的话用心极其险恶,字字句句都在引导符姨娘往对旬玙生恶的地方想。

    丧女之痛让符姨娘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疯狂地摇头边叫着“我不相信!我要找他们问个清楚!”边往外冲。

    不知是不是守院的仆婢怕了她这幅疯癫的样子,竟让她冲出了院子的包围圈。

    姜夫人在一片巨大的嘈杂声中被惊醒。

    “发生什么事了?”她揉了揉额头,不悦道。

    李嬷嬷扶着她坐起身,脸色有点难看:“是符姨娘,她不知为何,竟跑了出来。”

    姜夫人的手一顿,她放下右手,神色恼火地看向李嬷嬷:“让他们给我好好看着,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了吗!”

    李嬷嬷不敢狡辩。

    姜夫人压下心中怒火:“给我更衣,人还没找到,她这个做母亲的竟还有精力闹,我倒要看看她在闹些什么!”

    等姜夫人出来的时候,符姨娘已经被一众下人抓住,她从自己的院子跑出来之后,竟是一路向姜夫人的正院奔来,然后大声叫嚷着要姜夫人给她说清楚。

    这不正好,落进了下人们的包围圈中。

    李嬷嬷使唤几个小丫头摆了张太师椅在院子里,姜夫人从屋内出来后,径直坐上了椅子,然后拿起手边茶案上的茶盏喝了两口茶润润嗓子。

    她昨晚一宿没睡,又是守着旬玙,又是为了旬杉这事镇着场面,好不容易早上能休息一会儿,竟睡了一半又被符姨娘大吼大叫的吵醒。

    眼下她真的是头又疼,嗓又哑,急需茶水压一压。

    可在符姨娘的眼里,这就是她的女儿丢了,姜夫人还不痛不痒的最好证据。

    她开始迁怒姜夫人,甚至怀疑旬杉就是姜夫人派人下手害的。

    悲痛怒极,符姨娘大叫:“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我的女儿!”

    姜夫人手一抖,诧异地往下院子里跪着的那个状若疯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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