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光大亮的时候,第一个迈入六爻阁的,竟然是睡眼惺忪的李雪绵。
小丫头因着幻术的浸染,苏醒之后还是感觉头重脚轻的直打飘,顶着一脑门的风雪,可怜兮兮的推开门板,钻了进来。
“师兄?”她立在床前,小心翼翼地问。
晓山青本就睡得不是很安稳,被她轻轻一叫便睁开了眼睛,好半晌,才看清帷帐外,落着一道纤细的人影。
“雪绵?”
李雪绵本来神情有些怔忪,双眼裸露着失魂得木然,乍一听到晓山青沙哑得声音,顿时身子抽动,慌乱得向后猛退了一步。
“师......师......我......!”
晓山青耳听着她嗓音里得忐忑,便深知这小丫头是既懊悔又害怕,遂轻笑道:“师兄没事,不怪你。”
李雪绵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来,凄楚的大眼睛霎时濛洇上一层潮湿,她哽咽道:“对不起,我不应该偷偷跑回去,找那个坏蛋的。若是我不回去,师兄也不会赶去找我,不去那个人的府上,师兄就不会被雪绵刺伤了。”
可以说,李雪绵的幻术是被晓山青的鲜血激醒的,要不是掌心里那温热的触感,张凯枫所设下的幻术会让这个小丫头,在那一刻,拥有无穷无尽的爆发力,也许,晓山青都赶不及去为顾汀州解围。
“雪绵也是为了灵宠的事急的,事出有因,师兄明白。”晓山青强忍着伤口的扯痛从榻上坐了起来,面色惨白地倚靠在床头上,虚弱地劝慰道:“师兄不怪你,师尊也不会怪你,所以,雪绵不要难过了。”
“可是......可是我......我心里疼。”圈在眼眶里的泪珠终于止不住地滑落,小丫头嗓音涩痛地哭道:“师尊赠予的短刀,削铁如泥,锋利无比,我就这样刺进了师兄的身上,那该多疼啊!”
“不疼。”
“疼!”
“真的不疼。”
“师兄骗人!”李雪绵终是承受不住,“哇”的一声嚎啕了出来,两步奔进床前,扑在晓山青的大腿上,哭喊道:“流了那么多的血,一定疼死了。”
“呜......!”
晓山青最是见不得女孩子哭,尤其是李雪绵,喊起来跟海啸似的。
他抖着眉梢,苦着脸道:“好!是疼,但是能忍受,还不到死的地步。”
李雪绵抱着晓山青的大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埋首在他的裤子上,抽抽哒哒道:“师尊说过,骗人不是好孩子,师兄不是好孩子。”
“好,好,好,我不是好孩子,行了!”晓山青哭笑不得的诱哄道。
“呜!”
“......”
“谁不是好孩子?”
就在这时,梳洗整洁的顾汀州推开门板,一脸肃冷地立在门口,蹙着眉一脸头大地疑问道。
早在铁索上行走的时候,他就听到六爻阁里传来极凄厉的女子哭喊,整个云华峰唯有李雪绵一名女弟子,不用细想也知道是她。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晓山青怎么会说自己不是好孩子?
李雪绵一边哭一边往晓山青裹着绷带的怀里钻,少年精壮的身子透着冰晶般的微凉,细腻的皮肤贴起来,宛若玉绡凝脂。
晓山青正一手捋着小师妹朝天的呆毛,发觉她贴合的动作之后,便尴尬地轻推了推她的脑袋,毕竟这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他还未着亵衣。
李雪绵年纪小,自然不明师兄的抗拒,被推了几次之后便抬起头来,挂着鼻涕眼泪地委屈道:“师兄不喜欢我了。”
晓山青:“呃......?”
这都哪跟哪啊?
顾汀州将提来的药与汤都放在了桌子上,隔水温着的药汁,氤氲出一抹清苦的凛冽。
好不容易将李雪绵的脑袋推离了自己的腰腹,晓山青的额头濛洇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认真的对李雪绵说:“小师妹,师兄已经是大人了,而且是男人,你是女孩子,长大了,就不能跟男人太过亲密的。”
李雪绵似懂非懂,吸了吸鼻翼,点头道:“哦。”说完,依依不舍地从晓山青的怀里爬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在床前坐着。
“你们两个在里面干什么呢?”顾汀州将盛着药汁的瓷碗端起,不自觉地低头吹了又吹。
晓山青忙说道:“没干什么,是雪绵来看看我的伤势,有点难辞其咎,哭了几嗓子而已。”
感觉药汁的温度可以入口,顾汀州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掀开帷幕,走上前去,将药碗端到晓山青的跟前,居高临下地说:“温度刚刚好,可以直接喝。”
晓山青接过药碗,扬起眼眸,对着他感激地说:“谢谢顾师弟。”
顾汀州望着晓山青松软无害地眼神,有些别扭地撤回了手。
温度适中的药汁虽然入口不烫,但是难捱的苦涩还是能要了晓山青的半条命去,此时此刻,他无比怀念现实世界里的胶囊片剂,苦也只苦一下,多喝点水也就冲淡了,可这中药的魅力就在于,不吃点儿甜的,嘴里能苦上好久。
强忍着呕吐将药汁喝完,顾汀州修白的指尖,又捻出一颗油纸糖来。
“知道吃药苦,呐。”一边说一边将糖快速地塞到晓山青的掌心里,顾汀州耳朵尖通红地说:“吃了糖,就不苦了。”
天知道他在拿出这颗糖的时候,心脏搏动的是有多快,那种心力衰竭的感觉,仿佛马上就要死去了一样。
晓山青望着那枚小小的糖,突然感到心脏紧涩,似乎骤然之间,血脉干枯,肌肉萎缩,就连呼吸都是烫的。
油纸糖。
忽然之间,晓山青的眼前飘过一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长街的最中央,笑着吞了一把散碎的油纸糖。
细碎的糖屑随着手掌的狠厉,沾染在嘴唇上,挂出一层霜雪般得惨白。
盯着它凝视了良久,口中绵密的涩苦又奇迹般地滚出一丝酸来,晓山青实在形容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总之,既有感同身受的心酸,又有些置身事外得惶恐,捏着它,好似捏着一枚能肠穿肚烂得毒药。
“怎么不吃?”顾汀州望着晓山青蓦然间的肃戾与沉默,关心道:“还是,你不喜欢吃糖?”
晓山青垂着眼,摇了摇头,道:“不是,只是许久没尝过了,都快不知道它的味道了。”
顾汀州心下一松,冷笑道:“糖除了甜,还能有什么味道。”
“还有苦!”晓山青沉声道:“虽然外表是甜的,可里面,却包裹着世间百味。”
顾汀州:“......”
李雪绵坐在床前,抬头看看顾汀州,垂眸再看看晓山青,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撅着嘴说:“什么意思呀?”
晓山青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兀自沉浸在回忆里,李雪绵很长时间没有等来答复,有些坐不住的想要去摇晓山青。
顾汀州见状,抬手握住李雪绵不安分的肩膀,对她说道:“你先回去!你二师兄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李雪绵转过头去,对着顾汀州略微失落地点了点头,“好,我明天再来看二师兄。”
小师妹就是这一点儿好,懂得听劝,没有小女孩的骄纵与野蛮。
目送李雪绵走出了六爻阁,顾汀州才坐在了床前的矮几上,说道:“你若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说说。”
晓山青把玩着油纸糖,眼底霜华凛冽。
此时虽然晨光大亮,已经接近了辰时,缥缈得帷幔多少还是隔绝了一些光线,使晓山青乜扬起来的眼神,透着无边的森冷与藐视。
他说:“我有什么可心情不好的。”
晓山青的骤然转变,就像灵魂互换一样悚然,顾汀州觉得眼前的少年又回到了曾经的阴狠与戏谑。
顾汀州察觉之后,连忙自弃的偏过头去,望向帐外,“算我多管闲事。”
“嘁~~!”
虽说这一身的伤很痛,但晓山青早就皮糙肉厚了,稍显慵懒地更换了下侧躺的姿势,他勾着嘴唇,冲着顾汀州笑道:“怎么突然对我转变态度了,不会是因为,我在张凯枫的手里,帮你解了围?”
顾汀州闻言,窘迫的身子骨更加僵硬了,可他仍是端着清透无痕的态度,死不认账,“谁说我对你态度转变了,我来照顾你,不过是师尊的吩咐,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么的讨厌。”
“行!”晓山青撑着身子滑进了被褥里,阖着眼睛道:“谢谢你的药,我想睡了。”
“......”
晓山青与顾汀州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里,枉费这个天之骄子顾念着某个伤患说他仪容有损的事,起了个大早洗澡换衣服,结果就得来这么个不冷不热的态度。
几乎是负气而走,就连他亲手所煮的汤都忘记了献上,就这么提着食盒,步履匆匆地走了。
待顾汀州走后,晓山青才睁开微微泛红的眼睛,狠狠地攥紧了掌心里,那颗小小的油纸糖。
一连几日,花似霰都未出现,到是顾汀州与李雪绵雷打不动地每天出现三次,分别是早,中,晚用膳的时辰。
而每隔一两日,叶轻舟都会提着药箱来为晓山青换药,从刘文卿那顺来的伤药灵药也是一瓶接一瓶的散财童子似的塞。
一夕之间,他得待遇,到有了些团宠的意思。
忽一日,云华峰朔雪及停,明晃晃得日头从云层里裸露了出来,天地间一片耀眼的洁白。
晓山青披着衣袍,倚在窗台前推开了六爻阁久未开启的窗子,屋内的燥热与室外的寒冷顿时形成了一股极舒服的凉爽,使他窝在床上被困出来的一身酸涩都得到了缓解。
“还是见见阳光好哇!这一天天的,都快闷死爷了。”
六爻阁外,遍植碧竹与苍松,远处云华殿掩映在云雾之中,琼楼玉宇,清寂肃冷,望上一眼就叫人心生敬畏。
百无聊赖地遥看远方,幽风卷起几道残雪飘落屋内,被少年顽皮地抬手握住,沾染了一掌心的微凉。
云华峰常年落雪,有时寒风骤起,卷起千堆重雪,扬奔天际,仿佛又落了一场泱泱朔雪。晓山青抬手扬手玩的不亦乐乎,搞得窗子前落了一层又一层薄薄的浮雪。
自那一夜深谈过后,花似霰便蹬了谪仙楼继续闭关,若不是岳溪明因下个月宗门大比的事,召集三峰殿主会谈,他也不会出关赴会。
本来打算回来之后继续回谪仙楼去,却不想,意志略一松懈便走回了六爻阁来。
远远的,他便瞧见那个邪气纵横的少年倚在窗前玩雪,挺拔不少的身量已经展露出成年男子该有的雄伟与英朗。
只是脸色越发的苍白了些,仿佛是这漫天的雪簌凝成的一样。
花似霰站立在月门之前的甬道上,头顶上被积雪压弯的竹枝悄悄滑下一丛雪精,正巧落在了他形状漂亮的肩膀上。
就在他稍稍的转过眼眸,望向身侧的竹枝时,玩雪的晓山青也注意到了他。
眼前的男人,仙衣似雪,雾绡为云,半束的墨发长及腰窝,轻杳的帛带绣织着银色的暗纹,轻风幽幽一拂,摇曳出若有似无的清冷与孤傲。
忍不住盯得久了,有些看痴,晓山青攥了一掌心的雪,纷纷融作水滴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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