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皎洁的月色,叶轻舟先行一步,渡上了通往谪仙楼的栈道,沿途陡峭的崖壁积着一层陈旧的浮雪,时日一久多少便有些坚硬了,叶轻舟随手一拂,便留下一道浅显的指痕。
顾汀州跟在大师兄的背后,走得不紧不慢,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这是他们二人之间,长久以来最舒服的相处。
谪仙楼作为花似霰闭关的居所,是不准弟子轻易上来的,可是今日他们二人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只好走到这处人迹罕至的地方,说上一说,心底里那些疑惑不解的事。
站在雪道的正中央,天边一轮圆月清透明亮,映得半山风雪飒杳如星,细碎的晶亮泼洒下来,仿佛整座高山都披上了一层肃寂得薄纱,透着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清丽与唯美。
叶轻舟立在栈道的上首,扬起头来目视着那轮清月,良久,才轻声问道:“你与晓山青,算是和解了?”
顾汀州正漫不经心的俯瞰着岩壁下幽黑的深涧,忽闻大师兄的话,白皙的面颊蓦然开始燥热,他支吾了两下,说:“我,我也不太清楚......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他也言不清楚,毕竟,晓山青刚刚才对他说过,他不喜欢自己。
既然不喜欢,那就一定还会走回到从前,虽然他自己,已经对这个名义上的二师兄多了一层奇怪的认知与感触。
“很为难?”叶轻舟转过头去问他,“你不再讨厌他了,是吗?”
“我......!”顾汀州的神情有些慌乱,好在今晚的夜色空灵,多少掩饰了他的窘迫,他说:“不是不讨厌,而是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去面对他了。”
叶轻舟顷刻间有些哑然。
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这跟不讨厌有什么区别吗?
这么多年,叶轻舟习惯了在晓山青与顾汀州之间做和事佬,骤然之间,他们两个不再对他倾诉心事,越过了他这个活生生得人,去面对面的接触与转变,到叫他这个云华殿最省心的大师兄,开始慌乱,无所适从起来。
顾汀州不知道大师兄的隐忧,他只是单纯的觉得与晓山青的和解是一种奢望,是一道逾越不过去的坎,可他就是期望能不再彼此仇视下去,哪怕去做一个屋檐之下,关系浅薄的同门。
“大师兄,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被师尊领上山的时候吗?”
叶轻舟回答他:“记得。”
顾汀州将视线抛向云隐松涛的最深处,扯动嘴唇,淡笑着说:“其实当年,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我。”
叶轻舟闻言,神情愕然,不可置信地紧盯着顾汀州清冷的侧颜。
当年的顾汀州虽然清涩年幼,眉目间却难掩傲气与自负,就像曜日一般,觉得任何人都不如自己出色。
而他与晓山青的第一次交恶,一直以来都被他认为是晓山青单方面的挑衅与嫉妒,却不想,最是傲慢的顾汀州居然第一个肯开口搭讪的人,竟会是晓山青。
不得不说,叶轻舟此时的心境,是嫉妒的。
因为第一个接待顾汀州,照顾他的人是自己,可对方竟然连一句主动的话都没有,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在对他的讨好与逢迎。
可又为什么会是晓山青呢?
正式拜入云华殿那年,顾汀州八岁,稚嫩的脸上还透着些养尊处优的贵气。
年幼的顾汀州因敬仰花似霰的少年威名才选择拜入玄华云顶,能被天人之姿的云华殿主选中,其实早在他的意料之内,可晓山青的出现,却在他的意料之外。
初次登上云华殿,大师兄叶轻舟虽然为人桀骜,但胜在性子温润,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与他相识,宛若春风拂面,身心轻愉。
作为云华殿主的大弟子,叶轻舟向来都是表率,所以他对待晚来的顾汀州最为照顾。
那段时日,晓山青这个人只出现在叶轻舟的只言片语里,顾汀州随意听了几耳朵,并未放在心上,他虽然无父无母,但天资与样貌出众,走到哪里都会惹来一群攀附的“朋友”,自然而然的,他便在人际交往中多了些傲慢。
晓山青回山的那一天,云华峰落了很大一场雪,天与地之间几乎是白茫茫一片,人与人之间离得稍远了点儿,都会看不清对方的背影。
就是这样一个无比寒冷的天气,一身单薄的晓山青裹着砭骨的湿寒走进了温暖如春的藏书阁。
晓山青的座位在右手边第一位,因着他不在,所以收拾的很干净,檀木的书桌纤尘不染,当然,一盒墨一支笔也没有。
当时顾汀州在听花似霰教习礼学,纸墨的香气伴着殿外的雪意充斥在阁楼里,使前方垂头听写的叶轻舟蓦然停驻了笔。
花似霰讲书从来都不讲第二遍,不懂就自己回去闷头学,所以晓山青立在案前行礼的时候,神情专注的云华殿主只略微颔了下头,便继续深入浅出地讲书去了。
顾汀州天生聪慧,过耳难忘,是以他桌案上的宣纸洁白似雪,一个字都未落下。晓山青进来的悄无声息,要不是气场瘆人,也不会引起他的半分注意,可就是这随意的扬眸一瞥,竟勾住了他这堂课里的所有兴趣。
顾汀州在外门遇到的名家弟子无数,散修,正修各有千秋,却从未见过如此邪气的男孩子。穿着玄色修身劲装的少年,眉目如浸了血的帛画,美则美矣却透着死亡的不详,许是刚刚结束历练跋涉而回的缘故,面颊上的血渍还未擦干,已经被风雪浸染成了陈旧的暗红色。
他就这么不修边幅地跪坐在了桌案前,抱着双臂,阖眸静坐,不像是来听课的,倒像是来补眠的。
这一堂课,晓山青没有瞧过他一眼,就这么阖着眼睡了大半天,直到花似霰讲完独自而走,他才睁开眼睛冲着师尊的背影行了礼数。
下课的途中,他又是第一个离开的,没有跟叶轻舟说话,也没有注意到耀眼的他。
这是顾汀州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忽视,多年的众星捧月促使他不愿忍受,于是便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跟着步伐稳健的少年上了连接各峰的铁索。
晓山青走得很快,在密集的风雪里宛若飘忽的幽灵,几个眨眼之间,人便消失在了雪簌的最深处,不见了踪影。
顾汀州立在湿滑的玄铁上,有些茫然,然而孤傲的性子又使他不愿就此放弃,遂独自沿着晓山青消失的路线寻了过去。
在外门的时候,摇鸾山麓四季如春,却未想到,这肃冷清寂的云华峰竞和花似霰的为人一样孤冷,高处不胜寒。
眯缝着眼皮勉力得向前行走,顾汀州好不容易摸上了积雪遍地的峰道,赫然间,一柄淬着杀气得利剑戳在了自己的喉间,剑气凛然,恍若千年寒冰。
“你跟着我做什么?”行踪鬼魅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眼前,顾汀州显然没有做好准备,半截身子后仰,差一点被疾风卷下深涧里去。
突如其来的状况,他以为晓山青会伸手扶他一把,然而有些事情不是想想就会实现的,比如他强烈的自以为是。
晓山青非但没有扶他一把,反而在清隽的脸上扯出一抹诡异的狞笑,似乎眼睁睁的看着他掉下去,是一件过分愉悦的事。
仅这一个神情,就让顾汀州感到深深的困惑,好在他敏捷的后踏一步,右脚牢牢地踩在了铁索上,他梗着过分漂亮的一张脸,傲慢地问他:“你就是师尊的第二个徒弟,晓山青?”
晓山青蹙眉望了他一眼,转手将佩剑收了,抱起双臂嗤笑道:“是又怎样?”
顾汀州被这挑衅的一答,噎得有些面色涨红,仿佛他是故意来拦路搭讪的一样,正所谓输人不输阵,比晓山青矮上半个头的他,连忙扬起脑袋,自傲地说:“我是新入门的顾汀州,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同门师弟了。”
晓山青上下打量了一番这颗白萝卜似的小男孩,并无兴趣地说:“他花似霰收谁入门跟我有关系吗?再说了,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第一次主动搭讪同门,竟会得来这种结果,顾汀州踩踏着铁索的右脚有些湿滑,“你......!”
“你什么?”晓山青抱着双臂向后缓退了两步,嬉笑道:“你觉得我应该像叶轻舟那样,呵护你,喜欢你?可我向来都不跟废物多话的,小子,什么时候你能修为超过我了,老子再什么时候拿正眼瞧你。”
“......”
“我从来都没见过这样自负又邪气的人,所以忍不住想要追上去多看一眼。”顾汀州倚着积雪覆盖的栏杆说道:“从来都是旁人恭维我,艳羡我,但他却是唯一一个,既瞧不上我,又不把我视作威胁的一个人。”
“可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叶轻舟与他视线交错,望向银辉淡描的远方。
原来他是因为晓山青的一句话,才发愤图强,力争上游,才会在处处比较中与对方交恶成了这步田地。
“这不是要脸嘛!”顾汀州苦笑道:“当初年纪小,脸皮薄,自然而然就摆出一副先被他针对的态度出来,其实若不是我自己执拗,处处想要超过晓山青,我们之间,可能一辈子都鲜有交集。”
以晓山青目中无人的性子,除了花似霰,大概连枭雄张凯枫,也没被他放在眼里过。
不知不觉间,谪仙楼又落下了轻盈得浮雪,叶轻舟神情失落地凝视了天幕片刻,才转过身,越过顾汀州的身侧,向山下走去。
“走!”他说:“不管你们将来如何,能看到你们不再针锋相对,我已经很欣慰了。”
顾汀州没有动,只是侧过眼眸目视着大师兄渐远得背影,那道孤独的身影渐渐融入到雪簌里,透露出几许悲凉与失意来。
迷迷糊糊地睡到后半夜,晓山青有些口渴,寂静的六爻阁内不知何时生起了一盆炭火,猩红的火光将这近前的置物渡上了一层暖和的微黄。
“水......想喝水......!”
无意识的嘤咛了一句,晓山青在饥渴与困顿中不知该如何抉择,他是既想睡觉又想喝水吃饭,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在半梦半醒间难受极了。
阁内没有掌灯,想必是没有人会在的,晓山青伸出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决定放弃了。
还是老实睡觉!也许一觉醒来就到了早晨,就该有人来送饭了。
一定会的。
就这样在心里祈祷了几遍,晓山青竟真的不觉得饥渴了,阖了阖眼睫,准备继续睡过去。
然而就在沉浑交错间,一道凛冽的梅香随着帷幔的拂开而钻了进来,使燥热的晓山青感受到一阵舒服的雪意。
紧接着,一只细腻的瓷勺舀着半盏清水,凑到了他的唇边,如冰湖始解般的嗓音缓缓流过心间。
“水来了。”
“晓山青,你醒一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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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老是加班,下班也不定时,但是每天回来早了我都会写,凑够一章就会发出来,因为不定时,所以没有确切得时间点更新,对不住追书的小伙伴,提莫这厢一定努力,反正不会烂尾滴,安心入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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