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深处,浊雾弥漫。
花似霰集中自己的全部精力,去感受晓山青困囿在识海里杂乱得记忆,一开始,还是他自鸣得意之事,慢慢地,它开始变得阴霾而低沉。
他记得,晓山青正式拜入玄华云顶得时候,是十一岁,而在此之前,他做了两年的外门弟子。
蓝天白云之下,站在一群势均力敌得孩子中间,一身白衣,少年老成得漂亮孩子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为期两年的外门历练已满,所有受过苦遭过累而依然选择留下得孩子们,整齐地聚集在三峰半腰得缓台上,等候三位殿主优先挑选亲传弟子。
玄华云顶虽然长老众多,涉猎得技艺囊括所有宗门,但是许多资质过人的孩子都没能入得了三峰殿主的眼,尤其是云华殿主,自从在四年前收了医仙得儿子叶轻舟,这两次的外门大选,他都没有出席过,而这其中,也包括魑魅殿主路南亭。
所有人都抱着能被皓澜殿选中的期望,忐忑地在原地殷切着,唯有这晓山青环臂而立,凤目阴沉,完全没有新人该有得小心翼翼。
那天的外门大选,花似霰是最后一个到的,而他的到来却不是为了选徒弟,而是出于好奇来瞧热闹。
本该是一个炎炎烈日的下火正午,却突然之间狂风大作,铅云滚滚。
花似霰刚下了悬峰桥打算去保和堂接回叶轻舟,远远便看到宗主岳溪明和魑魅殿主路南亭在争执,他们二位面前,一名身材高挑的少年正满脸不耐,抬眸望天。
出于好奇,从不跃现人前的花似霰,迎着一列列惊愕,脸红,艳羡的目光,向着二人走去,随风冲入耳中的皆是岳溪明那耍无赖的腔调。
“南亭,你一项醉心术法,根本就不怎么带弟子的,你看你门下的那两颗小黄瓜,一直都是薛长老在带,你这个师尊根本就不合格嘛。”
路南亭虽然醉心武学,却也惜才,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满不在乎得孩子,而且,他是带艺入门,在外门弟子里,修为不低。
他没有理会岳溪明的揭短,继续对着望天的晓山青说道:“你可愿入我门下?”
这句话,他已经问过三遍了,可晓山青却一直不搭理他,仿佛哑了一般。
岳溪明见状,接棒道:“你看,人家摆明了不想给你难看,都装哑巴了。”
路南亭转眸瞪了岳溪明一眼。
就在这时,同样一身白衣的花似霰幽幽地出现了,带着特质得梅香与寒凉。
他先是对着宗主行礼,随后才与路南亭打了招呼。
“宗主,魑魅殿主。您二位,这是怎么了?”
岳溪明一见到花似霰,整个人就无端渡上了一层门主得威严,虽然面上的笑容依然未减,却没有在面对路南亭的时候,随性得多。
他笑得双眼微眯,让人看不到一丝眸光,“是我跟魑魅殿主都看上了同一名弟子,我觉得,自己比他有耐心,所以,才在这里跟他争取。”
花似霰明了起因,便将目光转移到了晓山青的身上,却见一直不耐烦的少年,在见到自己之后,竟然眸光精亮,欣喜非常,好像自己就是他期许已久之人。
“我要拜入他得门下。”
十一岁的晓山青,周身透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个性,抬着手越举地指着花似霰,“我要拜入云华殿的门下。”
无比坚定的话语,恍然一记长鞭抽开了松散的气氛,霎时间,所有人都提起了一口气,有人含着嫉妒,有人选择盲从,有人端着愤怒,还有人悄悄地握紧了身侧得双拳。
在玄华云顶,只有殿主选徒的份,还从来没有弟子挑师傅一说。
然而这晓山青却做了,还做得如此——明目张胆。
他扬言选择了自己,就是将在玄华云顶的退路彻底堵死,若是自己当面拒绝他,想必岳溪明跟路南亭再惜才,也会顾及颜面而舍了他,那么他在玄华云顶的日子便不会好过了。
果然,听他一说,皓澜殿跟魑魅殿主相继而走,只留下自己面对这个猖狂而又大胆的少年。
“为什么选择我?”
这是花似霰收了这个孩子之后,二人一前一后的伫立在观风亭中,自己面朝云海,背对着他问下的话。
那时他看不到少年的表情是如何的,只听到背后寒凉得嗓音,发出一声几不可闻得嗤笑。
他说:“你比他们两个长得好看。”
“......”
这是花似霰第一次从一个孩子的嘴里,听到这样直白得理由,想他收叶轻舟入门的时候,那个孩子说的是瞻仰自己的气魄与力量,希望能做一个像自己这般出类拔萃,卓然出尘之人。
似乎每一个人都天生喜欢隐藏自己的欲|望与目的,找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
站在记忆的边缘,回溯当初的种种,花似霰并未从中看出什么怪异之处来,直到画面一转,十一岁的晓山青不见了踪影,七岁的稚童伫立在门檐下,凝望着雨帘之外,那条杏花铺满得青石板路。
一身华服的稚童,皮肤皙白,凤眸冷傲,得天独厚得贵气咄咄逼人,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名门大户常年骄纵的公子哥。
檐外的急雨似刀,噼里啪啦地溅起一地残瓣,可晓山青却不准备回去,垂在身侧的双手鼓鼓囊囊的,似乎是攥了一把东西。
许是在这里站了很久,晓山青的半截衣摆都被檐瓦悬下的雨线溅湿,鞋子更是湿透冰冻,双脚渐渐开始没了知觉。
可他依然站在那里,不走动也不说话,希冀的凤眼牢牢地盯着杏林深处,那截蜿蜒的石板路。
过了好半晌,背后朱漆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名灰布短衣得少年贴着门缝钻了出来。
少年先是望着晓山青的背影摇了摇头,随后叹声规劝道:“少爷,我们回去!”
“没事,我再等一等。”晓山青小幅度地攥了攥双拳,目视前方。
“唉!”少年从背后走向近前,无奈道:“您都等了三天了,老爷跟如夫人要是能来,早就来了,再者说了,等老爷来了书信,您再等也不迟啊!何必为了一句随口所出的敷衍,杵在这虐待自己。”
晓山青闻言,眼眶有些发红,却仍是坚定地说:“我爹说了,一年以后就会来接我回家,我信他。”
“也许老爷是被要事耽搁了呢?您还是先随我进去!”
“不,我就是要在这里等。”
这个年纪的孩子执拗起来,真的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晓山青决定在这里等,就绝不会挪动一步。
服侍他起居的少年终是不忍看他自虐,百般天人交战之后,脱口道出了实情。
“少爷!不是小的要阻挠您想家,实在是老爷已经跟如夫人有了新的公子,您也知道,您母亲走得早,如夫人又是裴将军的亲妹妹,本来再嫁就已经屈尊了,夫人更是不可能容忍您占了嫡子的名头。”
少年知道这真相对于幼年亡母的孩子很是残忍,可他还是要说,“一年前,老爷给您改了母姓,送您入观武台修道,其实这都是如夫人的意思,老爷想要求娶她,就必须割断跟您的父子之情,她必须是侯府上唯一的女主人,她的所出才能是侯府的嫡子。”
晓山青一边听着随从的话,一边死死地攥紧了掌心,他不是不知道如夫人的决断,只是心里,还在为嗜权如命的父亲做着辩解。
在母亲还未身死之前,父亲已经凭借着嫡妻娘家的势力一路稳升,可止步于此心里多少还是不满足的,只是他碍于母亲的家世地位不好催促,如今母亲一死,断了这层牵扯,他便不惜为了攀龙附凤而丢弃了自己。
难道母亲临死之时的嘱托,父亲都忘了吗?
“我不信!”晓山青红着眼眶哽咽道。
“你还有什么不信的。”随从厉声道:“你以为老爷留我在这真的是为了伺候你?那是为了监视你,不信你现在就下山回去看看,你的名字早就挪出了宗谱,被过继给了老爷一位早夭的外戚兄弟,而且还对外宣称你是病故的,我看啊!祠堂里连你的牌位都没有一块。”
“我不信!!!”
声嘶力竭的大喝一句,晓山青转过身来面对着尽心尽责的随从,眼睫上早已是湿漉漉的一片,他说:“我爹不会对我这么绝情的,他答应过我娘,会好好待我的。”
“少爷,也就是你比较傻,老爷向来都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我们这些下人算是看明白了,只要能攀附权势,登顶上位,什么儿子与妻子,不过是随意可以舍弃的。”
“你住嘴!”晓山青抬手怒指他,攥在掌心里的油纸糖撒了一地,“你一个下人,竟然敢随意议论主子,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面对晓山青的张牙舞爪,不愿相信,随从先是嗤笑一声,随即目无尊卑道:“你以为你还是侯府的少爷啊!一个被丢出族谱的可怜虫,一个不被亲父承认的绊脚石,你还有什么尊严在这跟我耀武扬威?要不是看在从小一块长大的份上,你以为我愿意搭理你?省省你。”
随从说完,丢下满脸泪痕的晓山青转身便钻进了门内,紧接着,猛阖的门板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
晓山青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眼角的泪珠却拼了命地往下淌,很快,便将他冰白的一张脸浸到透明。
他始终不愿承认,父亲对他是残忍的,可当马车停驻在山脚下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自己,终究是那个被抛弃的,被厌恶的。
从来都没有人肯选他,娘亲走了,父亲也断了,如今,连一起长大的玩伴也弃他而去。
此时此刻,还有谁能来,抱抱他,暖暖他。
小小地一个人站在那,大雨肆虐,狂风呼啸,没有一把伞,没有一件蓑。
——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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