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微星的时候,一身湿泞的晓山青站在张灯结彩的侯府门外,看着几片尚未清扫干净的爆竹纸屑,深嵌在砖缝里,贴着地表打着颤。
这个时候,远处的集市已经开始有人影走动,笼屉发散的热气在青灰色的天光里朦胧出一片浓郁的白雾。
淋雨,饥饿,长途跋涉的艰险与被抛弃的不甘,通通在幼小得心上凿出一道道缺口,冷风一吹,通透冰凉。
不用上前询问,看着蜷缩在一旁的十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晓山青也知道侯府这几日,一定是有喜事要办,因为每次侯府张办喜事,都会沿街分发喜饼与糖果,取意同喜。
就这样,伴着天光一点一点地走向明亮,晓山青终于等到侯府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
最先走出门内的,是面容慈祥的郑管家,今日,他着了一身枣红色的衣袍,正在指挥下人们,井然有序地将大簸箕一张一张地摆出来。
隔着一条宽敞的街道,晓山青都能闻到喜饼的香甜味道,一旁的乞丐见了,纷纷托着破碗挤上前去,争先恐后地嚷嚷着道喜。
“恭喜侯爷喜得麟儿......”
“恭喜侯爷一年之内双喜临门。”
“官运亨通,大吉大利呀!”
“......”
他看着一张张无比熟悉的脸,穿梭着,忙碌着,直到乞丐们千恩万谢地退下来,一些平头百姓又凑上前去,作揖恭喜。
所有人都面带微笑,无比虔诚地在恭迎一个新来的生命,而他这个正出嫡子,却已经彻底被人们所忘记。
喜饼跟糖果满满当当地堆叠在一起,路过的行人只要上前恭贺,就会被装满褡裢,有位秀才因为说的贺词讨喜,还得了一串沉甸甸得铜钱。
晓山青站在这里,看着侯府门前潮来潮去,贺喜连连,然后一顶华轿从侧门徐徐而出,串着红玉髓得流苏晃晃荡荡。
沉寂多时的凤眸,终于在轿身上寻回了几许光彩,待轿夫与随从经过自己身前的时候,晓山青猛地迈步跟了上去,几步就跑到了轿子旁,向着刺绣帷幕清亮地叫了一声。
“爹!”
久违的亲子呼唤,在此刻却恍若厉鬼催命,将坐在轿中的徐侯爷脸白如纸。
主子未曾发话,下人们只能继续前行,晓山青跟了一段路怎么也拦不下健步如飞的轿夫,最后,他实在体力不支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轿子向前奔去。
冰白的一张脸霎时潮红湿润,晓山青的双眼已经红若泣血。
父亲为何不停下来,是没有听到自己唤他吗?
“爹!”
用尽了全部力气将这个字喊出口,气喘吁吁的晓山青甚至能尝到血液得腥味。
然而徐侯爷却像没有听到一样,依旧行得飞快,只是在转过主道的时候,掀开了一侧的布帘子神情慌张地窥了自己一眼。
就一眼,帷幕落下,恍若不识。
整整一年未见,听到亲子撕心裂肺的呼唤,徐侯爷只赏了他一个过分陌生又极是惧怕的眼神。
——他是厉鬼吗?
晓山青伫立在行人寥寥的主道上,模糊得双眼紧盯着父亲消失的街角。
这条他走过无数次的归家之路,彻底,不再属于他了。
“你的名字,早就挪出了宗谱,被过继给一位早夭得外戚了,你已经是病故之人,祠堂里连你的一块牌位都没有!”
“老爷向来就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只要能攀附权势,登顶上位,什么儿子与妻子,不过是随意可以舍弃的!”
“是你比较傻,比较傻,傻,傻,傻!!!”
随从的话反复得在脑海里回响,晓山青站在原地将眼眶里溢满得泪水,一点一点地流干。
花似霰望着那个倔强又瘦小的孩子,感受着他内心的无助与彷徨,他已经没有了娘亲,又被生父抛弃,彻底成了漂泊无依得孤家寡人。
眼前的记忆之地逐渐坍塌模糊,站在烈日下的晓山青,抬起紧攥着几颗油纸糖的掌心,将那些被自己捏碎的糖,一颗一颗混着油纸塞进了口中。
花似霰看着那一颗颗破损的糖被纳进小巧的口中,一抹酸楚涌上心头。
识海里的浊雾时而浓郁,时而浅薄,晓山青得气息也开始时断时续,又出现了在陈府那种濒死的状态。
花似霰唯恐他被记忆困扰再情绪波动,断了求生的意志,便又输送了些灵力进去,然而这一次,他的灵力却像是被结界阻挡了一样,始终聚集在一处,无法游走。
就在这时,仰躺在床榻上的晓山青突然开始抽搐,俊容苍白,薄唇紧呡,似乎极度痛苦。
“山青?晓山青?”
花似霰自入世以来并未修习过医道,面对弟子的抽搐与痛苦,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这么轻声呼唤着。
陷入到更深的困囿里得晓山青,有些分不清展现在自己眼前的记忆是谁的,他觉得发生的这一切像梦,可心痛与孤苦却又无比清晰,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
从侯府门前离开,年幼得晓山青没有回到观武台,而是独自一人游荡在街巷村落里。
短短三日,他已经狼狈得再无侯府公子的贵气,担着一身灰尘与泥土,神情恍惚,面颊消薄。
除了之前吞过的那一把油纸糖,晓山青只草草地喝过几口水,腹中空空如也,可心里却是满满当当,塞满了苦涩。
此时的阳光尚算和暖,经过一夜得春雨洗礼,郊外得花都开了,馥郁的香气纠缠在一起,有些甜腻。
漫无目的得走了几个时辰,晓山青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沿途的村落安静又破败,似乎早已没有了几个人烟。
转过一道竹篱笆的时候,堤岸边的草坡上溅落着一些殷红得血点子,断断续续地向着远处延伸,一开始,晓山青并未理会,直到一扇粘附着血手印的木板直愣愣地贯插在自己跟前,挡住了去路,失魂落魄的孩子这才机械地抬起头来。
“小子,你来这送死啊!”
将视线越过门板向前方看去,只见一名身材高挑的俊美男子正懒散地嘬饮着指缝间的鲜血,深邃的五官透着妖魅得弧度与恣睢。
那男人穿了一身雪白得月银长袍,宽大的广袖上全是喷溅得血渍,有些发着暗黑,有些则透着新鲜与湿热。
按理来说,七岁的孩子见到一个满身血污又堪比罗刹般的男人,早该吓的惊声尖叫,面容惨白了,可是晓山青却视若无睹一般,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男人左看一阵又看一阵,顿觉有趣,提着锋刃锃亮得长刀走了过来,“你不怕我吗?”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镇定的小孩子,虽然,他脏的让自己恶心。
长刀毫不避讳地戳在了自己的眉间,晓山青看也未看,瞅着那个气度阴冷的男人说:“为什么要怕?”
“......”,男人美目圆瞪,有些震惊。
为什么要怕?
这个问题问的好。
“我屠了村,杀了人,你就不怕我连你也杀了?”
晓山青面不改色,“可你没有杀我啊!”
“......”
有意思。
将长刀的刀尖冷不丁地向前突刺了半寸,锋利的尖锐刺破了眉心娇嫩的皮肉,有血珠洇出,宛若朱砂,“那我现在要杀你呢?”
晓山青浑然不惧,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说:“那你来。”
“......”
纵横江湖数十年,男人还是头一次遇到上杆子送死的呆瓜,于是他笑着说:“那本座,就成全你。”
“呃......!”刀锋突刺而来的那一刻,晓山青突然抓住了花似霰的手腕,力气之大,仿佛要捏碎他的骨头。
腕骨一疼,花似霰输送得灵力便断了,他连忙抬出另一只手,覆上晓山青湿滑得面颊,殷切道:“晓山青?你醒一醒!”
剧烈的挣扎将体表鞭打得伤口崩裂开来,浓郁的血腥味霎时布满了房间。
花似霰见他气息极度不稳,便想着找些灵药给他含着,却不想,还不等自己动作,痉挛的晓山青便突然从榻上弹起,伏在床边猛地呕出一口黑血来。
见他如此,花似霰连忙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一边说道:“你有没有怎么样?嗯?”
晓山青凤眸漆黑,隐隐有堕魔的征兆,识海里浊气翻涌,刀光剑影,一阵一阵浓烈的腥臭味直冲脑门,让他真是什么都听不清了。
撕心裂肺的咳了好一会儿,晓山青才精疲力竭地伏在床边昏迷了过去。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了大弟子的敲门的声音,“师尊,保和堂的长老来了。”
门外,叶轻舟刚刚携着保和堂的刘长老走进六爻阁,忽闻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喘声,忙焦急地走近门前,向师尊通报。
“进来。”花似霰一边扶着晓山青躺下一边对着门外回答道。
顾汀州抱着双臂倚靠在一侧的廊柱上,看着六爻阁的门板,打开再阖上,里面静悄悄的,似乎那个碍眼的又人事不知了过去。
引着刘长老进去后,叶轻舟又独自退了出来,俊俏的一张脸上透着隐隐的担忧。
“里面怎么样了?”顾汀州面无表情地问道。
“不太好。”叶轻舟走了过来,与他一并面向六爻阁站好。
“他怎么去了一趟陈府,就变得这样弱不禁风了”顾汀州戏谑道:“还是他又琢磨出了什么新的花招?”
叶轻舟垂眸沉思道:“许是被夺舍了!”
“......”
顾汀州转眸望向他,笑道:“这玩笑可一点儿都不好玩。”
“我没开玩笑。”叶轻舟回眸与他对望,说道:“自集市上他去算命开始,这个人,就跟过去不一样了。”
顾汀州蹙眉,“那你有证据吗?”
叶轻舟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那你为何这样认定?”
“凭他在陈府危机里没有撇下我,也凭他在陈员外面前为你揪出真凶。”
“......”
顾汀州将视线缓慢地移向六爻阁,思腹了片刻,才开口道:“如果是真的,那就有意思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