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昏昏如永夜,
朝阳辉辉放光明。
书生一掬悲哀泪,
誓要奋发拯众生。
说书先生回到书案后,“啪”地一声,木板敲响,接着说道:
“若说衙门区区押司,何至于能够只手遮天、颠倒乾坤?
且听我一一道来。
县令、县丞、主薄这些大老爷二老爷,乃是远道而来。自领了官身,光路上,至低都得耽搁两月!
好不容易到了任上,那也是两眼一抹黑,哪分得清根脚家底?官老爷能听懂当地土话,已是撞大运了。
千里为官只为财。
遇到清明一些的大老爷,只管拿自己那一份,扯不下脸皮与胥吏们同流合污。对胥吏们的贪婪无度,自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大老爷,只能说他老人家头顶有疮,脚底尚未流脓……还算没坏透!
若是遇到贪得无厌的赃官,与胥吏们沆瀣一气,治下百姓便生不如死、惨之又惨。
诸位客官又要问了:若是遇到青天大老爷,又是如何?
嘁,历朝历代,官员何止百万,《循吏传》里又有几人?
能写到青史里面的,便证明数少量稀!犹如在座客官家中婆娘,能有几位?
(台下众人笑)
如若不然,何以成为典型?
即便是所谓的青天大老爷,死在任上的,也不知凡几。
衙门失火、县仓走水、县尊突发重疾暴病而亡,也不是稀奇事!
胥吏使点手段,让正堂老爷病逝于任上的,何止千百人?”
张择瑞心道:胡扯!堂堂进士及第的县堂,同年至交不知凡几,岂会斗不过区区一个胥吏?
说书先生好似听见了似的,也好像能够猜到众人的心思。
只听他说道:“一任大老爷,若说任由胥吏搓揉,诸位肯定是不服气的。有些老爷,不是斗不斗得过胥吏,而是想不想去斗了罢了。
若说大老爷铁了心要与胥吏们针锋相对,那些个胥吏们自有应对之道,每日事无巨细都去找大老爷定夺,大老爷定然会忙的昏天黑地!又如何去每日丝竹乱耳、如何使自己无案牍之劳形?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累死他也做不完一县的杂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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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县犹如一个小朝廷,六部、各司都齐全,大大小小的事务,极其繁杂。
县令若是大事小情都抓,真得夜以继日地加班加点的干活才成。
辛辛苦苦读书几十年,家里耗费银钱无数,哪个官老爷上任不是想捞一笔、好好享受享受一下人生?
出门纵情山水,游历名川大山,回后衙再纵情山水,游走于沟沟壑壑,它不香吗?
干嘛非得给胥吏们过不去?
与胥吏们过不去,便是与自己过不去。弄不好惹翻了胥吏们,自己的小命都不保!
何苦来哉?
胥吏们子子孙孙可继承那份低贱的职司,却永世与科举无缘。
不让他们捞钱,谁会乐意干?
绝大部分官员还需要通过他们的脏手捞取好处,作为中间人的胥吏,哪可能不收点手续费呢。
胥吏们,就像淤泥中的蚂蟥、枯枝败叶下的蚯蚓,它自有它的生存之道,永远清理不干净的。
若是惹毛了他们,蚂蟥变成有毒的水虱、蚯蚓变蝮蛇也不是不可能的。
因此,很多懂得为官之道的官员们,是任由胥吏们上下其手、捞取好处的,各自安好,互不打扰,才是王道。
有一句话叫做:天下胥吏皆该杀!
这句话里面包含的,可不仅仅是平民百姓们的斑斑血泪,也包含很多官员们的血泪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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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听的暗自佩服:这说书先生胆子比本少爷都大,你真牛人啊。你这是在与我比拼,看看到底谁更会作死吗?
我死了可以去找判官小崔投胎,孟婆汤对我无效,倒是不知道说书先生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世间上,有些事情,瞎子吃汤圆,心知肚明就好,千万别嚷嚷出来……虽然他说的并没有没错。
胥吏放火烧粮仓、烧户房、烧衙门,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一点都不奇怪。
上面来查一回烧一回,查一次走水一次,很准的。
遇到朝廷盘查粮库,你赶紧屯粮食;遇到查税赋,你先尽力拖欠,事后说自己早就厘清,反正查不出来,账本早烧了!
若是家里有当兵的,遇到查军械库,得赶紧提前把制式大刀领回家,不要白不要,打制几把菜刀,也是一个赚!
放心,事后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哪怕皇帝震怒也一样。
那些个玩了猫腻的大佬们,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领,可不是吹的……大不了找个人顶罪就是了。
死人的嘴,最是牢靠。
若是遇到较真儿的御史,非得追到阎王殿弄个子丑寅卯,定然会被阎罗王一顿好打:你谁啊,敢越界查案?
犯忌讳了。
事情不问对错,只问权限与立场,阴间阳间都一样。
好比小狗护食:自家盘子总是要守住的,吃不吃的了,那是另外一回事。
想找个人顶罪很容易:这年头,牢狱里面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换家人三个月吃食的,简直多的排队,还得摇号。
最终能推出一名胥吏去顶罪,那都得遇到顶天的祸事,才会使出这一招……临时工干的。
——里面的门道,很深。
为何胥吏愿意跑出来顶罪呢?要么放火顶罪这个胥吏,本身就是得到了同伙们保证,保证他的妻儿以后能一世衣食无忧。
要么就是的被同伙逼着推出来顶罪的,由不得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哼!胥吏偷偷放火算什么,连知州都明目张胆的放火烧账簿!
就在仁宗朝,大名鼎鼎范仲淹好友、同样也是大名鼎鼎的滕宗亮滕子京,在泾州知州任上,胡乱花钱,公款吃喝,连吃带拿,致使公使钱亏空无数。
朝廷派监察御史前来查账,账本被滕子京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还理直气壮的指着火堆:喏,账簿在那里,请使君去查罢!
后来他屁事没有,调离岗位,换一个更好地方岳州继续当官。
范仲淹还屁颠屁颠的跑岳州去写下著名的《岳阳楼记》。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篇文学作品,其实还是一种正直信号:滕子京,是俺老范罩着的!
人家,上面,有人。
由此可见,范仲淹也不是清纯的像美羊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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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说书先生兀自不觉他说的犯忌,只听他接着说道:
“新官上任之初,此时便是衙门胥吏上下其手、进献谗言、浑水摸鱼之时!
将原本该出差役到衙前的一等户,改成二等户顶了名额,或是将该摊派献金的张家,改成李家。
正堂老爷初来乍到,无论心中有数没数,此刻也不会与胥吏们计较许多,一般都是无不应允,照搬旧例。
若是正堂大老爷有心革除弊端,也得让幕僚、师爷,长随等人慢慢出去摸清情况,心中知晓个一二三,方能对症下药。
更改富户、一等户,增减差役税赋捐资等等事项,都是胥吏们在县衙里公开探讨商议,一众人等在大堂里嚷闹不休。
动静如此之大,早有当差的衙前、皂吏、乃至于衙门里的伙夫、扫地的官奴,将消息泄露出去!
一时间,阖县中,有人喜欢有人愁。
得利之人,赶紧包起财帛去酬谢相关人等。
那被加了税赋、被摊派到出差役、被加了捐资的人,也得赶紧备好黄白之物,前去县衙里打点一二,以图将自家赶紧从衙前差役中摘出来。
此时只见各显神通,有人杀猪捉尾巴捅后腚,有人屠猪按腿剁头颅,各有各的招,各有各的门道。
无论这些富户去找谁打点,其实,都得入了那朱押司的囊中!”
“何故?”
“啪”!堂木一敲,说书先生道:
“却是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的!
二八也好、三七也成,胥吏们终究还是汇总到朱押司手里。若是谁敢不如实将金银交与朱押司,过不了几日,这人不是被麻袋套头塞进沟渠,便是被调去看守县仓……嘿嘿,你就等着赔的倾家荡产罢!
县仓里,哪可能没损耗?!”
(还有更倒霉的,被打发去押解银饷进京。
北宋有一个倒霉鬼押解银子进京,被当做皮球在各个衙门之间踢来踢去,足足三年回不了家。
而他押解的银子,高达:一两另八十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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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
张泽瑞听不下去了,愤然摔了茶盏,起身便走!
望着他削瘦而凛然的背影,西门庆喃喃自语:“操蛋,喝杯茶,听个书,招谁惹谁了我?又得本少爷赔钱了。”
茶钱店家奉送,可没包括细瓷茶盏。
那掌柜见张泽瑞是秀才,自是上的顶好茶具,凭白害得西门庆多赔了不少银钱!
西门庆到楼下柜台上赔了银子,想了想,又跑回二楼上,将桌上的瓜子点心,统统用袖子包了带走。
西门庆心里面,这才舒服了不少。
回到家里,张泽瑞犹自不忿,气冲冲的坐在书桌前,鼓着腮帮子,好似脸颊里藏着坚果的松鼠。
西门庆道:“闲来无事,听场说书而已,张兄何必着恼?”
张泽瑞一拍书桌,怒道:“我等苦读圣贤书,心心念念就是替天子牧民,造福一方百姓。掌总治民政、劝课农桑、平决狱讼,有德泽禁令,则宣布于治境。凡户口、赋役、钱谷、振济、给纳之事皆掌之,以时造户版及催理二税。”
又是一巴掌拍在书桌上,张泽瑞恨恨道:“大小官员,勤勤恳恳不敢懈怠、兢兢业业不敢推托劳累。何至于被这些蚁民编排?气煞我也!”
西门庆不想自己的书桌吃亏,便开口道:“是那说书先生编排抹黑,还是确有其事,张兄去考据一番,不就清楚了?”
张泽瑞抬起头问道:“我区区一名秀才,去哪考察?”
现在总算知道你自己不过是区区秀才?
刚才听你的口气,至低也是一方正堂官的心得感悟啊。
西门庆笑道:“此事容易!明日我便带张兄去牢狱中,体验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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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说话间。
“张公子,这是奴婢替你洗净的衣衫。”
素素捧着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进来,对张泽瑞屈身一礼,询问道:“请问张公子,这衣物是放包袱里,还是……”
说着,抬起头瞪了西门庆一眼:“少爷,你怎地又惹张公子着恼了?”
“……”
西门庆瞧见素素进来的时候,对着那张泽瑞笑吟吟的,怎么一转脸,就一本正经地指责我了呢?
到底是谁给你发工钱?
大黄你别夹住尾巴,本少爷要与你交流交流,很深入那种。
真真儿曰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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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西门庆的腮帮子也塞进去两核桃的样子,素素噗嗤一笑:“少爷是读书人,读书人不当是以理服人么?怎地斗起气来。”
说着,素素放下衣服,拿出一根粗线,对西门庆道:“少爷,张公子丢了行礼,赶考路上还须几套秋衣才是。请少爷帮张公子量量尺寸,奴婢好赶制两身衣服。”
西门庆侧着脸问道:“沽衣铺里好少的成衣沽售了,买一套就是了。你偏要自己练手,闲的么?”
“沽衣铺里面的衣物,腌臜无比,哪能沾张公子这样人物的身子!”
素素道:“便是去裁缝铺子里做两身,也强过买沽衣铺里面的脏衣。”
咦,素素你什么意思,这么体贴这张泽瑞啊?
素素她说的倒是实情。
沽衣铺里面的衣服,来源复杂:有手头拮据的人,在典当铺做了死当,典当铺转手卖给沽衣铺子。
有贼偷盗得了衣服,卖给沽衣铺销赃。
有的衣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见素素动了情,西门庆心中暗叹一声:傻素素啊,你一个奴婢的身份,张泽瑞这样的人,你真的高攀不起。
阶级鸿沟,真不是说着玩的。
明年等他中了进士,你们之间,更是天上的龙与地上的虫那样的距离。
便是张泽瑞愿意纳你,你一辈子做一位小妾,也就顶天了,那还得你替他老张家,生下一男半女才行。
想转正?
别说门儿,连窗户都没有!
那些想搞宅斗、宫斗上位的,是绝对不可能的,纯属做白日梦。
哪怕张泽瑞处处护着你,你也只能一辈子当小妾,生下来的儿女,一辈子也是“小娘”养的身份,受尽欺凌。
除非素素的主人西门亮,突然变得权势滔天,把素素受作义女,彻底洗白白出身,再嫁一个曲意奉承,想巴结西门亮的官员。
只有这样,素素一辈子才能真正的过上小家碧玉女子那样的正常日子。
在权势面前,从来不缺柔软的膝盖。
只要利益足够大,原则是可以商量的。惹的火起,将它丢到爪哇岛上去,也不是甚大事。
估计西门亮这辈子,是当不了大官儿了。这样的话,素素也就别指望能够逆天改命。
阶级社会,等级森严。
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一个人所处的阶级,而且是跨越不了的。
咱西门庆想的这些,可不是信口开河,有曲为证:
(夏庭芝.水仙子.赠李奴婢)
丽春园先使棘针屯,
烟月牌荒将烈焰焚。
实心儿辞却莺花阵,
谁想香车不甚稳,
柳花亭进退无门。
夫人是夫人分,
奴婢是奴婢身,
怎做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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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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