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乾津决定不涉入这堆宿舍伙伴们微妙的阵营里。他向宿舍管理打听, 可以租用迷你小型冰箱放房间。范乾津非常慷慨地表示,就不和他们共用厨房的大冰箱了,麦克斯爱放多少鱼都随便他。意大利姑娘和挪威小伙拿他当枪的意图失败,那黑人小哥倒是高兴。
“中国人, 果然有钱啊。”也不知道是在夸还是微讽。
那意大利姑娘学过一点点中文, “说起来,你的中文名字里, 就有个‘钱’呢, 我们以后就叫你Money吗?”
“只是同音。”范乾津还没起英文名,跟他们解释,“这个‘乾’来自于一个中国古老词汇‘乾坤’,类似于英文里的‘Hea.ven ah’。”
挪威小哥好奇:“所以这个‘乾’是‘天堂’的意思吗?”
“英文里没有完全对应的, 它更像一种力量而并不是场景。”
着迷星战系列的外国朋友继续发挥想象力:“那就是原力?(Force)?”
意大利姑娘稍微懂一点中文:“‘乾坤’是不是就是‘阴阳’?所以‘乾’就是‘光明的原力’(Bright Force)?”
越扯越远, 但好像除此之外, 他们没法架构概念。范乾津点头:“你们这样理解也行。”
“那么‘津’呢?是不是‘金子’?”
范乾津又解释:这个“津”, 是与河流湖泊有关的水文意思。
于是在他们的建议下, 范乾津取了个英文名:Vi,来自古罗马的征服者,兼有“伟大力量”和“山川河流”,八竿子勉强搭上一点边。
由于范乾津让出了冰箱空间, 黑人小哥麦克斯对他态度变得异常友善, 询问是否要去喝一杯。意大利姑娘和挪威小伙悄悄对范乾津古怪地挤眼睛,也不知是不是闻不惯第三世界穷国身上的鲱鱼味道,让他划清界限。
范乾津当然没有这些种族微妙偏见, 他只是单纯不太社交,就说自己一般不去酒,但他们有机会可以交流工程力学和金融里共通的数学问题。
“对, 你们中国人数学最好了。”那黑人小哥仍然继续向范乾津示好,腔调热络,眼神稍微有点可怜。
“嗯,有机会。”
这时候厨房门又打开,走进来一个瘦削矮小的黄种小个子。
硬邦邦卷不起来的舌头音,立刻让范乾津明白,这是位日本小哥。
日本小哥自我介绍叫Kasuki,很常见的日文名。念大二,和范乾津一样也是来学年交换的,学的是战争史策略研究。
Kasuki从冰箱里自己那层取了两瓶清酒,和意大利姑娘挪威小伙打了个招呼,从头至尾没看那黑人小哥一眼。他开启了一个话题,让范乾津怀疑自己雅思听力8.5分是假的:“Vi,你们最近不是要大选投票了吗,关注哪边?”
范乾津愣想,大选?为什么在自我介绍是中国人之后,会有人问自己这个问题。也没到开两会的时候。而且根本就不会大选来形容?但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了,颇有点尴尬。
范乾津说自己是中国人,但这位Kasuzi,下意识就把“中国人”等同于“中国台湾人”。
范乾津委婉道:“我来自北京。”
他还在斟酌,到底怎么跟外国朋友合适地表达“那在我们的概念里就是个省,他们换个省长,也不算什么大选……”
这位日本小哥,是平时接触台胞比较多,觉得讨论这些事容易拉近社交距离吗?到底有怎样先入为主的偏见,才会觉得他是中国台湾人?
那位Kasuki怔了一下,随即神情变得有些不可思议,更好奇了:“居然是北京那边的?可你看起来好高级哦,说是香港的我都信——”
这位Kasuki似是个富家子弟,对别人穿衣打扮的档次是有概念的。刚才那几位就没怎么认出来,范乾津身上穿的基本都是高级定制,logo都是制衣师来家里手动打上去。
但其他方面的见识就很狭隘固化了。
挪威小哥道:“北京来的才更有钱啊!你对中国有什么误解?”
Kasuki说:“不是纯粹有钱的那种高级。”
范乾津实在听得有些恼火,这潜台词,是说就算有钱也是暴发户,所谓的高档层次都不可能是大陆,得是和他们关系更密切的港台吗?
Kasuki看上去也是那种一根肠子的大少爷,大概不是故意冒犯范乾津,但他受固有思维影响已经颇为严重,或许也和学业有关。战争史策略研究类属于政治军事学,在西方世界的学科建构中,从二战后天然就带着对中国大陆排斥的有色眼镜。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范乾津也不指望几句话能改变别人的看法,何况是被洗脑的。
他想了想,对Kasuki道:“现在中国大陆挺好,像我一样的人挺多的。欢迎你去旅游,看看实际情况。”
Kasuki神色略有些同情:“朋友,我知道,你必须得说好话。但别担心,这里没人在监视你。”
范乾津:???
这又是什么奇葩洗脑包?
这时梁辉的越洋电话打过来,范乾津赶紧接通,离开了厨房里令人窒息的空气。
毕竟,和那日本小哥相比,梁辉都看起来眉清目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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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辉是今天看到文可可微信里的小视频,金融2A班在伦敦桥下的合照。范乾津精神很好。梁辉试着拨了一下,本来以为范乾津就算接通了也是一两句挂掉,结果范乾津还和他聊上了。梁辉自然是喜不自胜。
虽然范乾津一直没加回他的微信。但能接通跨国电话,梁辉也非常满足,并不在乎一分钟几十元的话费。
伦敦和北京有八个小时的时差,现在北京清晨六点,范乾津这边则是晚上十点。
“你在这里交换的时候,怎么排解这种事?”范乾津问梁辉。
梁辉问清楚来龙去脉后,笑:“给你说个事——每年学校有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你过几天就会参加了。剑桥的开学典礼上有一项,罗列共有多少个国家的学生。我交换那年,一听这国家分类……你能猜到,把我们和对岸的台湾同胞算两个国家了。我后来就给校委写信,能找的国际法全找上,能扣的帽子全扣上,总之就严正抗议,他们实在被我和那帮小伙伴烦透了,在毕业典礼那时候,就改成‘国家和地区’的说法,虽然还是分两处,起码不再明确说成另一个国家。斗争方法比较重要,人在屋檐下不能明着杠。”
“倒是挺有你的。不过,”范乾津对梁辉居然能说出“人在屋檐下不能明着杠”表示诧异:“你还有这种自觉?”
梁辉轻咳两声:“机智如我,当然。”
范乾津:“小事聪明。”
潜台词就是,大事上面,梁辉就是个无底坑货了。
梁辉佯装没听懂:“就待一年,你这么安分,不会招到他们的——招到也没事,那个什么日本Kasuki,如果你需要他被人打一顿——“
“梁辉!”范乾津好气又好笑,“我加了他Facebook,慢慢给他破洗脑包,能来这里上学的都不笨。”
梁辉道:“哎,我开个玩笑。谁知道那小子什么来头,也不能随便打,潜移默化是挺好的办法。你对别人可真是温柔。”
范乾津沉道:“我挂电话了。”
梁辉:“嗯,想找我的时候,我都在。”也没有纠缠。
范乾津隐约觉得,梁辉学会不动声色“藏”一些东西了。这究竟是不是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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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乾津看到那黑人小哥麦克斯站在走廊里,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
“谢谢你把冰箱留给我。”
范乾津道:“不客气,我是个不怎么会做饭菜的中国人,不太用冰箱的。”
麦克斯轻声道:“我最害怕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就是某天忽然疯狂涨价。第二件,就是,饿。鱼很便宜,我怕哪天醒来,它忽然变得非常贵,就连最便宜的,都买不起了。就会,饿,很饿。”
范乾津心中微微一动,尼日利亚曾是英国殖民地,所谓的民族独立更多是政治口号。经济从来没有过独立,是西方金融的晴雨表——更脆弱,也崩溃过好几次。非洲大部分国家都如此。
范乾津思维极为跳跃,也不管那黑人小哥能不能听懂,“数学和鲱鱼一样重要——有空多做做数学题,学好基础建设。我们在这方面,还是稍微能帮一点忙的。”
黑人小哥听懂了他的双关意思:“你们确实是真正在帮我们,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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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乾津睡觉前处理手机消息,今天文可可发了他们班级合照和视频,在九宫格里圈范乾津和其他同学来查收图片。范乾津礼节性点赞。他看见留言里许多熟悉面孔:他和文可可有金融大学绝大部分共同好友。
自己这独树一帜的护花使者,大家在留言里屡屡给他找存在感。有人说“真羡慕被七大美女环绕的帅哥。”有人说“这是性转的八仙过海,中间那位就是范仙姑。”
文可可回复了好几条“报告主席,这是千禧桥前面”“报告主席,仰望星空不好吃。”“报告主席,因为有一点雨,阴阴的,给大家都提了光。”“报告主席,康河里的水草真的非常漂亮。”
康河是剑桥那条河,徐志摩《再别康桥》里“在康河的柔波中我甘愿做一条水草”,就是讲对剑桥游学的美好回忆。
范乾津本来都没注意,但文可可这以“报告主席”开头的句式太多了,像一排士兵站岗似的。范乾津没找到她回复的留言。
现在校学生会主席已经换人,新上任的是大三金融系平行班的喻思学姐,梁辉在任时,喻思担任过学生会外联部部长,范乾津也是有她微信的。
文可可这里左一个右一个他瞧不见的“主席”留言,范乾津想,只能是梁辉,自己把梁辉微信删了,所以看不到他的留言。
梁辉现在已经大四,是前主席了,文可可这个学生会的新策宣部长,对上任主席还表忠心?可真是一往情深得很。
范乾津又想,梁辉大清早很闲嘛,北京那边六七点,不该是他锻炼和学习黄金时间吗?跟文可可在这里来来往往的发多少条?不当学生会主席了,没事做空虚寂寞冷吗?不对,梁辉伦盛那边实习也非常忙,不至于空虚。那就是专门针对直系学妹,同去剑桥交换,给予热心指导?
瞧着文可可大概每隔十几秒就多冒出一条“报告主席”句式。梁辉和她聊得非常带劲?时间管理大师就是这样的?
这时候范乾津收到一条Skype的新消息,来自隔壁意大利美女拉瑞莉:Vi,愿不愿意来我房间喝两杯,路克今晚不会回来的。
Skype是一种国外常用的即时通讯软件,可以拨视频电话,也可以留言。
留学环境果然复杂。范乾津窒息地把头埋进了被子里——第一天就这样直接?
但范乾津心里扭曲想:他也是有条件,去当时间管理大师的:之前同班女生藏在他衣兜的小东西,一面之缘的外国美女来搭讪……
那一瞬间范乾津还真的有股气憋在心里,真的去意大利美女房间喝两杯如何?以他的能耐,控制在最浅层暧.昧的社交程度,不会翻车,不会被她男朋友针对,也不会被仙人跳。
但他随即又想:为什么?我在跟谁赌气呢,有什么好介意的?现在没有信息素了,要早点克服心理作用,不再想这些事。
最终范乾津还是假装没看到Skype留言,默默睡着了。新宿舍的第一晚睡得并不踏实,他梦见梁辉轮流挽着卢小姐、文可可和那个意大利美女。她们都带着波西米亚帽和长纱。范乾津把她们的纱帽扯下来,却看见那下面都是自己的脸,把手揣在梁辉的臂弯里。
范乾津翻过身,醒来一点也不记得这个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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