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喀喇昆仑公路上行驶不到一小时, 范乾津自睡梦中睁眼。车停了,前方是看不见头的长队,像一条五颜六色的蛇。
“堵车了?”范乾津揉眼, 自己手还夹在背后, 口罩也好好戴着。心中一松,看来没失态,也没胡说梦话。
他的头依然又痛又昏, 浑身软软的, 只神志还清醒。
西部开发农村银行的融资处长道:“听说是前面哪里雪崩, 这可糟糕。这条公路堵起来,跟封山似的。”
前后皆堵了长队,也不能掉头回去了。
范乾津心烦欲呕,见一时半会车队不会动弹,便道:“我下车走走。”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灌入的寒风叫他浑身瑟缩了一下。晕乎乎的大脑总算稍微清醒了些。他有点后悔,外面的凛冽高原风冻得他牙齿作响。
可如果回到车上, 他浑浑噩噩立时又要睡去, 他尤其害怕再发生那天晚上在梁辉家里时的情状, 热得衣服脱了还呻.吟,叫外人听到了,得丢脸成什么样子,也会暴露他体质的劣势。
梁辉是Alpha, 看不顺眼他的波士顿竞赛组委会可以找到涂料安全问题整治他,岳长风也委婉觉得梁辉易爆炸冲动,Alpha还有智力和体力优势加持呢……在无法理性的局限上,Omega一脉相承,劣势甚至更大。
Omega优点很多,可是偏偏在商务战场上……范乾津烦躁想, 就像一只鸟的羽毛再漂亮,它也没法游泳。割掉它,势在必行。
他感觉到信息素涌得全身酸麻,似乎在哭哭啼啼捶打心门,渴求地叫着,晃着,撞着。范乾津不禁摸出手机,想饮鸩止渴般看个“库存”,之前梁辉朋友圈还有一半内容没看过。
可是没有信号基站的高原上,手机信号一片空白。范乾津只觉得自己救命稻草也没了,渐渐的,灭顶般的陷溺情绪把自己往深渊拖……很多不好的事情在脑中鲜活走马灯地重现……
范乾津颤着翻衣袋里,还带了几块糖,连忙剥开吃了,差点以为自己买的是纯黑巧克力——他愣愣看着鲜红的巧克力糖纸包装,为什么是苦味,自己舌头怎么回事?他似乎感觉不到世间任何会带来快乐的事了……
他不在乎。范乾津想,理性是不该在乎这些的。
不对,范乾津愣愣想,那些黑色情绪似乎在说:假装不在乎,是不是用来当挡箭牌的理性不过是一种麻木的逃避,因为得不到……
范乾津刚才翻衣袋的时候,身份证护照和银行卡也一并掉出来,他迟钝任它们掉在路基上几分钟后才反应过来,一瞬间差点大脑一黑。赶紧伸手去捡起来,牢牢把护照身份证捂在怀里。
他的手抖得厉害,有张银行卡夹在护照里不稳,又重新掉下去,却是滚到了路基下的河床里。那都是冻土沼泽,旁边栏杆又有人高,慢慢陷进泥泡。
其实范乾津所有银行卡都绑了手机号,失掉实物也不怕,只要挂失补办就好,不会于他财务真正有损。但范乾津伸手从那栏杆穿过去,在风中僵了几瞬,他的手离那河床有几米,栏杆也有一人高。他在瞬间意识到……没力气跨过去,拿不回来。
“银行卡掉了……”范乾津反复喃喃道,眼泪不受控制簌簌而落。如果在他正常状态时,想必会对自己的举动诧异万分,还会嫌弃自己矫情脆弱。可这时候他的情绪陷入了极端敏.感的状态。他趴在栏杆缝隙旁,眼神一片茫然。浸湿的脸颊被寒风吹拂,眼泪结了薄薄一层冰壳,像是两尾通红的鱼凝在了他的眼角。
范乾津觉得胸膛里有什么就要冲破出来,把自己变成个水做的气球。放弃的念头充满了思绪,只想着无理取闹般哭上一场,被出入境管理局的工作人员送回去,回到湖城云山开满地暖的房里,床上铺着热烘烘的电热毯,他直想钻进去睡个十天半月,信号满格可以在被窝里把梁辉剩下那一半朋友圈看完。救什么人,开什么会,做什么合伙人,每天就和范月清当两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瓜又有什么不好……他坐吃存款都能活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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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乾津在晕眩中。忽然听到梵唱经文,只见公路栏杆外的雪泥浆中有条小径,有红杉褴褛的僧人在磕长头。边敲一下木鱼,边磕着走一步,嘴里念念有词。范乾津倚在路基旁,他应该是站不起身的,可是在恍惚间他似乎飘了起来。模糊间那两个僧侣也飘到半空,他们脱离了肉.体在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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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哪里的和尚,要到哪里去?”
“我们来自印度的菩提迦夜——佛陀悉达多·乔达摩诞生之地。我们将要朝觐雪山圣湖——纳木错。”
范乾津模模糊糊想:和尚们从印度来,途经关系紧张的巴基斯坦,再进入中国境内,去往西藏纳木错高原湖,选这样一条艰难重重的路——印巴边界,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区之一——是为了磨砺自身,践履佛法么?值得敬佩。
“祝上师们平安。”范乾津道。
“小施主,你身上有薝卜花的香味。”
“‘薝卜’是什么花?”范乾津没听过这名字。
一种黄白色亚热带灌木花,古代中国经常把薝卜指认为栀子花或黄玉兰,香味很相似,但品种有差别。
那僧侣道:“佛花之一。佛花八品:无情、无相、无觉、无念、无心、无我、无法、无众生。薝卜位列无情品。以其无情,成其大情。”
“我身上……有这种花的香味……?”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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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乾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仍然靠在路基旁,那两个磕长头的僧侣在远处雪泥浆路中跋涉,并没有转过头。似乎刚才只是范乾津做了个梦。
然而如果有另外的变异人在场,就会闻到高原雪风中馥郁绽放的芳香,似一株完全绽开的薝卜花树,摇曳出娑婆的金色光影。灿若流金,芬芳馥郁,在空中远远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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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乾津迷茫的目光落到了路基上的小石子上,摸过去把它捏在了掌心,直到掌心被棱角扎出血痕,大脑才更清醒了些。他这时看到前方车队有了动静,便勉力起身回到车上,又半寐着阖了眼。
那融资处长只觉范乾津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额头脸颊脖颈处被风吹得冻红,却更添几分松梅般的绮色。叫人骤然看了心中一荡,蓦然便升起几分旖旎,柔声搭讪:“小范董,你还不舒服吗?”
范乾津含糊着应了声。那融资处长听这声音不禁耳朵又是一烫,好生奇怪,似被蛊惑了似的。他忍不住大胆伸手去探了范乾津额头。范乾津又怎愿意被人随意碰到,蓦然睁眼一瞪。然而他刚流过眼泪,朦胧眼水嗔怒中没多少威慑力,倒更增别样风情。
那融资处长鬼使神差,只觉实在心痒难搔,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低下头要去亲范乾津的脸。
“啪”的一声,范乾津抽了他一巴掌,厉喝:“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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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融资处长脸上火.辣辣,被抽将清醒过来,一时尴尬又惊愕,嗫嚅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
刚才他先是对范乾津存了怠慢之心,待得范乾津话题入正轨,倒意外这是个年轻有为的小董事,但后来范乾津病中流露脆弱之态,身上隐约散发一种吸引力,叫他神魂颠倒,不觉失态放纵。
范乾津推了他一把,呵斥:“滚!”
生意自然是不谈了。
反正已经过境,范乾津正想找个借口和西部发展银行的人分道扬镳。他仍然气得喘息不止,同时心中隐约有些后怕,都说普通人闻不到信息素味道。但剧烈激素变化似乎仍然会在空气中产生一点影响。
就像是超声波和次声波,普通人听不到,但它们确实存在,且在振动太强烈的时候,普通人也会隐隐约约不适。
那融资处长不愿为了一时荒唐搞砸合作,连连道歉,懊恼说不知自己怎么了。
“还请小范董宽宏大量,不要因我一时唐突,迁怒我们西部发展农村银行。”那融资处长被赶下车时,唉声叹气着。
范乾津冷声道:“看你们表现,否则我就向你上级举报。”
那融资处长忙扒着车窗道:“你肯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将功补过?”
“合作别想了。”范乾津转头道,“我也不想见到你。但我不舒服。你叫你同事来开车——”他又改变念头,“慢着,你留在这辆车上。另外那辆换给我。”
这融资处长不敢多说,这辆连暖气都没有的老古董JEEP一副即将报废模样,当然不如从银行开出来的山地SUV,就这么换给范乾津很肉疼。可是比起举报上级,搞糟千万量级以上业务的威胁,这也不算什么。他不敢多辩,跟后面车里的同事简单说了情况。当然没提丢脸至极的失态冲动。
范乾津就拿着随身行李坐到另一辆车上面去。那辆车上是融资处一个老实人科长,不太会来事,年龄挺大,一路没多话。一路开到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
这一路上范乾津半是被气的,半是被激起傲性,愣是没有歇息,咬牙任信息素乱晃的情绪逼得他眼眶里的水珠滚来滚去,始终没闭眼。
他暂时不能去探自己后颈,觉得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范乾津吞服了中级抑制药片,他时时带着,就是为了预防今日局面。
要么他即将分化,要么他已经分化。
或许已经在发情的边缘界限上,危险晃悠。
那老实开车的融资科长隐约觉得奇怪,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的范乾津,心中竟会砰砰乱跳,不敢多瞧。
待得车辆开入伊.斯.兰堡,范乾津叫那个银行工作人员带他去办好了手机卡,挂失了银行卡,换了当地的钱,还找到药店买了新药。
车停在了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馆门外。那融资处长半是羞惭半是疑惑地在远处看着。
在寒风中,范乾津的脸庞是冻红而非晕红,但围巾没完全遮牢,露出一线的脖颈也红得鲜艳。
变异人脖颈是和常人有区别的地方。融资处长叫同事发了商务邀请函给自己看,那上面范乾津身份证号却明明白白是普通人。这叫他刚才升起了些微疑惑又消散了。
融资处长暗想:如果小范董真是Omega,怎么可能孤身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谈判。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人家再是好看,怎么能去动手动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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