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乾津和云江上半夜喝咖啡, 下半夜喝酒。
范乾津无欲无求,能精准理解旁人诉求,再加上他也是唯技术论, 云江说什么, 他都能接上一点。他的理性,还能帮他选择最妥帖的应对。
云江前头说了许多丑话,但这说明他以前确实跟过很多项目, 见过太多奇葩金主。成熟有经验, 在最基本问题上达成一致后再深入谈, 以免浪费彼此时间。
觉得范乾津对胃口后,云江也是友好健谈的。
云江有两个天马行空的终极梦想,第一个是用计算机做一个可以自动演化宇宙奇点开始的模型,这从理论上来说,是需要宇宙中所有的物质来模拟。但由于有时间差,他的模型不必吞掉现存的所有数据。
“可观测的宇宙年龄大约140亿年, 而最新研究认为宇宙直径约1600亿光年, 甚至更大。在那尽头后面究竟是什么。是所有基础科学家想知道的终点, 我们做应用的也抗拒不了。”
第二个终极梦想,是用计算机模拟出希格斯波色子的诞生。“理论上它是零质量,从低阶到高阶,它的质量从‘无’到‘有’, 这是世上目前为止最接近终极谜题的微观粒子——怎样自无中来?”
范乾津抿了一口干马天尼:“最宏观的和最微观的。搞理工科的都有浪漫的野望。”
“也就是瞎想。高二时候的念头。”云江道,“别说我赚的一点小钱,全人类全智慧倾尽全力,怕是也不能搞清楚它们。虫蚁集体智慧的巅峰,也理解不了人类最普通的劳动意义。一想到人的有效生命只有几十年,燃烧尽了也看不到宇宙亿万年的尽头, 就觉得非常孤独遗憾。我常常不太理解现世人群执着的那些事……他们给我递上来一堆表单和要签字的文件,我确实没有仔细研究,看不到它们的意义。如果它们能自燃,我保证每个分子都给研究清楚。所以我真的管不好公司。”
范乾津笑了笑:“凡夫俗子的杂事,就交给我们好了。但是,那些你不太理解的,包含的是人与人的关系,有一天你也会认识到,它们不比宇宙大爆炸或者希格斯粒子的意义小。”
云江有些酒精上头地感慨:“我暂时相信你这朵‘解语花’。”
范乾津搅着泡了一.夜的橄榄,心想,从前自己可没能在云江跟前说过什么富有影响力的话。云江在上辈子的最脆弱时间点上碰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英特尔和岳长风。后来宇派出事时,云江把自己锁在地下实验室里,听说疯了。
当时云江的计算机实验室,每年范乾津都要想办法给设备找钱不说,还得每年给对口的精神病医院捐款——被云江整疯的程序员,每年总有那么一两个。宇派在互联网界是所谓的“西点军校”,谁能撑下来且保住头发,就相当于程序员“跃龙门”了。不是每个互联网公司都会给P4以上的程序员实打实的终身股权,大部分只是期权。
天渐渐亮了,他们喝酒的酒也准备打烊。
云江最后道:“喝酒可以,交朋友可以,但合伙的事情再说。我不哄骗你,我也会接触其他人。你那边当然也随意。可能也有人比我合适。”
范乾津道:“当然,您去比较一下。应该的。”范乾津已经看出,云江并不是纯粹实验室里不食人烟的科研人员,相反,从他年轻时就积极找寻合伙人,在IT界打拼的履历来看,他有着理工男世俗化的野望,很深,很强烈。
云江的团队是宝藏,只有他组得到那些人。
云江笑:“主要是你这模样气质,当酒肉朋友,总觉得很容易唐突。但一想到你比我小一轮,居然能与我平起平坐交流,有点生气,又有点高兴。”他又举起酒杯:“敬青春。”
“我有点古板,但不至于扫兴。”范乾津和他碰杯,“敬科技。”
他们真的喝到了酒清早打烊。云江叫了代驾,也捎范乾津一程。
“你去哪里?回家吗?”
范乾津下意识道:“北苑。”
话音未落他猛然心脏狂跳,当真是酒喝多了头脑晕乎乎的——为什么他会用这个来回答“回家吗?”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不,不,去金融大学。”范乾津赶紧改口,心有余悸。
到底他潜意识里是把那里当作“自己买的房子”,还是因为那房子里住着的是梁辉?
范乾津总觉得想下去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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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学校后,范乾津的手机又响了。陌生号码没存过,范乾津接通,那边一个苍老女声道:“小范,我是徐晓霞,你知道梁辉在哪里吗?”
范乾津心中一惊:“徐校长,我……您有事要找梁辉吗?”
虽然他觉得以校长支持梁辉的举措来看,不见得要害他,但成年人的世界太复杂了,谁知道有什么局势反转,范乾津便拖延打探。
他也顾不得纠结,怎么人人想找梁辉,都先往他这里打电话?
徐晓霞道:“刚才从出入境管理局那里得到的消息,航空局驳回了他直升机飞到巴基斯坦的空线许可,他直接买票飞到喀什机场,听说一落地就去汽车城买了辆大牛头陆地巡洋舰,然后手机讯号就断了。”
陆地巡洋舰是一款在疆藏线中很受欢迎的实用越野车型,非常皮实,耐走烂路,油耗也很经济。
范乾津难以置信:“他干什么?徐校长,我真不知道,我现在还在北京。”
徐晓霞道:“今早A省财政厅传来消息,西部集团资产是查缴扣住了,那六个高管,抓住了三个。但剩下三个往新疆边境逃去,可能是准备先偷渡塔吉克斯坦,北上哈萨克斯坦,东逃欧洲。梁辉应该是去……追击他们。”
范乾津两眼一黑:“这是边防部队的事情!他真的疯了。他也要闯国境吗?为了复仇,不要命了?”
“我拜托了外事办的朋友,发现梁辉这个月有和我们陆地接壤的十四个国家的商务签证,还有日本和东南亚几个邻海国家的签证。”徐晓霞略无奈道,“他出境倒是不违法,就是……”
范乾津也是瞪大双眼——就算有些使馆不必面签,专人跑腿,一个使馆一天,也得办半个月。距离梁辉父亲出事也堪堪过了半个月多,他早就在考虑这些事,防备着那几个仇人逃亡境外了。预备着所有陆地接壤和邻海国,无论那些人走旱路或水路。
这其中,以疆北阿勒泰、疆西喀什、滇南景洪、黑龙江漠河位列陆地越境榜首地;湛江、青岛、金门、宁高等地则都抓过海上偷渡和走私大案。
徐晓霞继续道,“天眼监控最后查到的是疆西方向,喀什那边也在派人追击,但如果几个贼人如果真的越境成功了,跨国缉捕很麻烦也很危险。你如果能联系到梁辉,就劝劝他,没必要为了几个身败名裂的恶徒搭上自己。该放下就放下。”
范乾津颤声道:“好,谢谢校长,我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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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中,梁辉联系不上,手机打不通,微信不回。范乾津去了北苑小房子,梁辉也果然不在。但范乾津看到了梁辉给他留的字条。
有消息不用电话微信发,而是手写。从这种复古方式中,范乾津感受到了梁辉的孤注一掷的决心。只有五个字:
“我要回来的。”
范乾津气个半死。他先给岳长风打电话。
“小范,我正要找你呢,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范乾津也没工夫抱怨梁辉了,开门见山直接问:“岳叔叔,梁辉的军工关系,应该不止107那边的罗连长。宇派技术部那两个转业军人,有什么线索吗?”
宇派孵化期的最初四个技术员里,有一个是哈工大计算机应届,有一个是卡耐基梅隆计算机专业的留学生。这两人是网上招聘来的。有两个是转业军人,是梁辉找的。都只有二十来岁,人员不算成熟,胜在朝气蓬勃。
宇派注册后,正式研发工作还没完全铺开,他们就写点底层代码,做点小维护。无论让谁来统领这么大体量的大项目,都稚嫩了些。甚至之前岳长风找高级猎头挖来的几个大互联公司员工都有些不太够格。这也是岳长风和范乾津准备另外找首席技术官的缘故。
这几个初创程序员私下里曾略不安——梁辉中途居然退出了,他们跟岳长风和范乾津都不熟,年纪大的叔叔就像个笑面虎似的,年纪小的一直没见过。他们一开始很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一阵子。直到注册后签订劳动合同,被大饼砸懵了。
如果不是初创期,以他们的资历,哪能进这样的地方、待这样的位置上。宇派毫无疑问会招入大量程序员,他们会成为“前辈”,未来根据业绩兑换的奖金或期权也是合同里看得见摸得着。
如今宇派的CTO位置还空着,他们直接和代工产品对接,事情不多还免去上下级烦恼。每天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岳长风道:“值得去问。梁辉于军工企业有些干系。你去当面打听。那两人机警得很,电话里不会多说的。我在上海没法过来。”
范乾津心想,从前岳长风不太希望自己在管理和员工面前露面,如今主动叫自己接触,意味着在他心中,对自己考量后的信任程度也到了新阶段。
范乾津于是趁热打铁:“好。具体情况呢,岳叔叔也告诉我。梁辉是怎么和他们有关系的?”
岳长风沉默了几秒后道:“梁辉父亲,早年当过兵,这个你应该知道。那他妈妈那边的情况呢?”
“不知道,梁辉只说过,他妈妈难产而死。”
“告诉你……梁辉妈妈,算个‘干部子弟’,当然那都是过时说法了,公职人员,不存在什么特不特权的。梁辉的外公是副师长级的,但去世得早,生前也很简朴低调,一直住单位分配房。梁辉妈妈在军工企业当工程师,后来她生梁辉的时候难产过世。梁辉小时候去接触过他.妈妈工作过的单位,就认识里面的人;梁辉的舅舅刘停风,部队转业,后来没什么正经工作,就是帮梁远星和钟国祝办事情,他有时候也会带梁辉去见些退伍军人。梁辉妈妈还有个姐姐,就是梁辉他大姨,早年是外交学院教授,后来去外交部任职,现在巴基斯坦大使馆工作。因为梁辉妈妈生产殒命的事情,责怪梁远星,听说当年一下飞机就连着扇了梁辉他爸爸几十个巴掌。这回梁辉跨境想申请巴基斯坦的空线,一来巴基斯坦和我国关系好,二来他大姨在那里。”
范乾津松了一口气:“有人接应就还好。”
岳长风道:“不一定。我怀疑梁辉是想先斩后奏,他大姨不像他舅舅鞍前马后给梁远星做事情。据说好多年都没来往了,是个很强势的外交从业者,到底这些年有没有原谅梁远星还难说呢。梁辉这回不就没申到线么。我就怕他先自己冒冒失失闯过去。不事先商量好,事后就很难办啊。”
范乾津道:“乌兹别里山口外面有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坦,往北是哈萨克斯坦,局势都很动荡。我倒宁愿他在喀什边境被逮回来。可他又有签证,说去旅游人家也拦不住他。”
岳长风道:“唉,他这步棋走得真是……”
“他也不是在下棋。”范乾津思量着,“是不愿那三个高管逃到境外,谁知道驻外部队追到何年何月。他要亲手复仇,不惜一切代价。”范乾津打了个寒噤。电话那边的岳长风轻声道:
“或许这话说出来不合适……但此刻我真庆幸,选的是你。”
“岳叔叔言重了。我们要尽快想办法联系到梁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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