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大学的计算机学院的人不多, 但一直以来的学生会信息部的部长和干事,都是由计院“蝉联”。他们还帮老师维护学校官网以及校园BBS。早晨7点刷新——学校官网和BBS置顶了一条醒目的滚动消息。
与此同时,财经网、腾讯新闻、中国经济网、凤凰经济频道, 也在大清早陆续发布相同的简讯:
《中国金融大学学生梁辉, 向财政厅、工商局、银监会和证监会,提交实名举报信,举报中国西部开发股份有限集团数位董事及高管》
网络上的实名举报信公开如下:
尊敬的财政厅/工商局/银监会/证监会:
本人梁辉, 中国金融大学本科11级在读学生。实名举报A省西部建设开发集团(简称“西部集团”), 副董事长李明红、副董事长陈志敏、总经理姚新、副总经理袁珍珍、总会计师麻灿。共涉及七大违规问题。
其一立项欺诈。其二贪污项目资金。其三隐瞒重大质量隐患。其四私自签订代持阴阳合同。其五年度财务报表造假。其六拖欠银行贷款拒不偿付本息。其七换壳海外上市……
材料详情见下:
……
举报人:中国金融大学本科金融学院11级梁辉。
身份证号:XXXXXXXXXXX
手机号:XXXXX
签字盖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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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平台一起获得消息, 说明新闻不是被哪家挖掘出来,而是当事人主动曝光给媒体。
国家机构收到实名举报信不稀奇。但扯大集团的那么多人下水,又是一把手董事长儿子爆出来的,自然迅速攀升为新闻热点。
那天是周六早晨,金融大学双体大楼宿舍学生很早就炸了一片。学生会信息部部长发了个朋友圈,一排哭泣表情配字:“别再打我电话, 不要私聊问了, 内容是主席给的, 校长同意发的,我只是个无情的上传工具人。”.
刘宁天欧阳山他们边迷迷糊糊边洗漱边吃瓜,新闻接连弹出来,先是动作快的自媒体很快发现, 梁辉父亲刚去世没几天,还带点疑似刑事的色彩了。
吃瓜群众摸到金融大学官网,发现梁辉的实名举报信挂在上面,当然只能是校领导同意挂的。金融大学是给业内输送新鲜血液的象牙塔,校领导此举,俨然是高调支持。
如果举报的材料无中生有, 大学不会拿自己名誉来糟蹋。一时间网络上各路人士的着眼点不在于质疑真假,而是默认“肯定有问题”,问“怎么搞的?”
前段时间,F省高速路泥石流问题,省厅开会曾问责纠察过,预备派纪委去西部开发集团巡视。这估计是让那些蛀虫们狗急跳墙的诱因——他们迫不及待想要海外上市后套现离场,甚至不惜手段激进地推进招股说明书的进程,激化与梁远星的矛盾。
梁远星一边要应付自上而下的问责检查,一方面又要对付内部要卷走大量资产跑路的蛀虫。
斗到白刃阶段,就像“逼宫”似的,他们撕破脸皮强迫梁远星签字,诱发了他的心脏病——很可能是故意的。
梁辉都写在了举报信里。
在举报信发出来的当天。A省党媒就找到了西部开发集团,集团宣传办公室似已有准备,公开回应了。
对于举报信里列出来的七点违规问题,集团宣传部不予置评。
集团宣传办公室只是坚持,所有文件都有梁远星的签名。他是一把手,必须要有他的签名才具有效力。
举报信里提到的六位高管,全都联系不上,集团宣传办公室似乎成为了他们的发声渠道,一致默契咬紧说辞:
集团确实有问题,文件确实有问题,但归根结底还是梁远星的问题。
而梁远星现在已经死了。
他们一致否认录音档案内容。
梁辉提交证据材料的录音中,有董事长梁远星低沉咳嗽的骂声:“这次我不签,之前那几笔我就不想签的……但之前既然我签了,我就担着。”
远处似乎有人隐约在说话,但听不清。似乎并不是专业录音软件,而是电脑正好开了什么应用。
又一串剧烈咳嗽声后,那低沉男声继续道:“清算就清算。再拉钱进来糟蹋作甚?先交税,然后给员工结工资。”那咳嗽声又道,“想要借壳……呵呵,这里坐着的,能开党委会……你们姓什么?总之这些文件,我全都不签。”
录音远处又有嘈杂声音,过了一会儿那录音停了。
然而在录音日期的当天,几份投资意向书和一份上市招股书的文件,也赫然有梁远星的签字。
梁辉在举报信中表示:6月15日下午正是梁远星的心脏病发作时间,医生推断发作时间在下午3点至5点。据梁远星秘书科的秘书长回忆,几位高管与他的会谈时间,是从午间2点开始,大楼监控显示大约3点左右,高管都离开了会议室。
梁辉举报信中写:董事长办公室内部没有监控,但从录音内容可以判断,梁远星主观是不愿意的。非常有理由怀疑,梁远星是心脏病发作前后,以非正常的状态签署的,包括投资意向书、上市招股书这些准备借壳披皮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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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山一句句细读举报信里其他违规披露:“挪用项目资金30亿偿息……怎么挪的啊?那么多董事经理财务都能作假吗??梁主席他爹难道经常心脏病发半昏迷被人押着签字吗?”
范乾津给他捋:“这倒不是,录音里说的很清楚了,有些事梁远星之前是知道的,不太愿意签,但还是没办法。他也担着了。比如这30亿,本来是项目修路经费,结果挪去还银行之前那笔几百亿的贷款利息,后来只用了3亿把路修好平账,就是典型拆东墙补西墙。这是转型的结构问题,基础设施没什么盈利,得靠国家扶。但并不一定所有的转移支付,都能带动当地经济发展。总会有亏空漏洞,就分摊到这些大企业身上了。国家和银行也都知道,明面确实不应该,但没办法,隐性规则。就算没文件,这些钱是一定要补的。”
欧阳山道:“也就是说,规则不完善,容易被钻空子。那些坏高管就借手续不全的理由把钱截留,与西部博.彩投资公司签理财产品——这个博.彩投资公司表面上是金融公司,其实就是个高利贷机构。它放出去,坏债太多,相当于爆雷,这些钱就没了?”
范乾津道:“是啊,还不上高利贷。”
欧阳山道:“那这里提的阴阳合同,拆省局资金挪进其他项目又是怎么做到的?把十几亿分开成十几笔的千万级的,也要走财务啊。每年不都要年检什么的,这里面不还有财政厅直隶管的吗?怎么也没查出来?”
范乾津道:“你看西部开发集团这个架构,这里面的工作人员有四种,第一种是这个叫A省技术建工处,这部分是直接向政府负责的,是公务员。然后就是这几个和材料开发有关的研究部门,这是向社会负责的,是事业人员身份。接下来这七八个下属部门,这是国企人员。然后环绕着核心部门的,由西部开发集团百分百控股的十几个小有限公司,这就是公司雇佣制的普通员工了。所以在这样的集团里,财务制度会非常复杂,金额进出种类太多。董事长就会授权,一般是以额度来授信,可能千万级别以下的都不必他签字,下面的人就想出这种拆分办法了。财政厅只会查政府事业单位和国企负责的那些部分,下面最多到了第七层子公司,全都有各自财务科室,查不过来的。”
范乾津继续道:“举报信里说,梁远星上任后,想要先改制的就是财务部门,就算各个子公司的账目独立,也要把财务处理归拢集中,但一直没成功。大概动了太多蛋糕。”
他们皆叹息,又继续仔细读举报信。
刘宁天惊讶:“这举报信里说,这些年积攒的借贷都有几百亿,每年光是还利息就要还十几个亿。基建又没有什么盈利,一直亏损,所以年年靠国家项目拨钱续命。财报也粉饰着,前两年也向社会融了两次资,似乎情况好转不少。这回招股书的事情如果不爆出来,就在海外上市了——对了,这种混合制公司可以上市吗?有部分是国有资产啊。”
“当然不是这部分上市。”范乾津教他们,“你们看,举报信里提到的,这家在开曼群岛注册的开发建设技术服务公司,虽然是集团全资子公司,但它也是离岸公司,它在香港又有一个全资子公司,这个全资子公司通过融资和独家协议,承担了集团开发建设大部分项目。如果我们把梁辉他父亲担任董事长的西部开发集团简称A,独家协议的公司简称B,开曼群岛注册的离岸公司简称C,那么A和C就因为B的缘故连在一起了,财务能做账合并报表。最终实现绕过国内监管,在海外换壳上市。在这其中,A持续收国家的补贴,B做项目接纳大陆的社会融资,但最后离岸的C,却能让外资入股控制,你们说,这是什么?”
刘宁天和欧阳山呆呆看他:“听得有点晕。但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暗度陈仓。输社会主义的血去建设资本主义。”范乾津道,“C一旦在海外上市,这举报信名单里的人,就个个变成千万富翁,到海外逍遥了。现在知道他们的动机了?”
欧阳山义愤道:“所以,所以梁主席的父亲,是被害死的吗?那个心脏病发作,是被气的,然后趁发作的时候,那些人逼迫他签字?太丧心病狂了。”
范乾津叹了口气:“如果没有那个录音文件……“
那么签了字的白纸黑字,就会把死人当作第一责任人,身后也要永远泼上污名了。
刘宁天抚摸心口:“还好有录音,梁主席父亲说不愿意签,不然真的说不清啊。”
范乾津又摇头:“那些人,没有罢休的。”
果然,在晚间时分,集团宣传办公室就出具了一份书面文件,却并不是澄清之前梁辉举报里的内容,而是针锋相对地写了一封针对梁远星的公开举报信。
似是要搅浑水,又似在拖延时间。
举报梁远星,除了开发建设集团董事长职位,还担任了大大小小十几公司的大小股东,隐瞒个人资产数十亿未上报。违反了信息公开的相关条例。
虽然那举报信里没有石锤,但简直像是给梁辉家打广告似的,用很大篇幅描述梁家的别墅、动物园、私人飞机、极限运动赛场、许多豪车。进一步强调,梁远星名下的股票债券基金更是不计其数。
闪瞎吃瓜群众的眼睛。引导他们去怀疑——这些钱从哪里来的?是不是贪的?更大的大蛀虫?都不是好东西?
因为金融大学给梁辉担保,这举报信里也一并点出那十亿双体宿舍就是当年梁辉父亲捐款修建,一下子把金融大学从中立象牙塔扯下来共沉.沦,直斥这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交易。
金融大学的学生愤怒了,表示“有本事拿出证据啊?我们的楼怎么就是不可告人交易了?这么好的工程,造价十亿做出来已经性价比很高了,就隔壁那某某大学十五亿的大礼堂,设施房间复杂度连这个一成都赶不上。人家愿意帮助高校发展,碍着谁了?”
“你怎么知道人家隐瞒信息没上报,梁辉他爹不都上了财富榜吗?再说了就算真没报到组织内,虽然不太符合党纪,但从普通人角度,不想露财不是很正常嘛?”
梁辉对此只有两句回应:“我父亲任期有没有贪污,请上面纪委来查。他五年前接任西部开发建设集团董事长职务,之前的社会身份只是商人,不必上报的。”
网络毕竟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很多人也没有信息筛选判断能力,被梁家那豪宅画风刺激眼红得滴血,不管证据不证据的,怎么骂的都有。
金融大学BBS灌水区也像是一.夜之间幽灵死灰复燃,学生会信息部长不再战战兢兢删帖,大家尽情在里面讨论。也有老师上课时拿着那财务报表当反面例子分析,给学生们讲西部开发集团粉饰报表的一二三四五六点都在哪里……
这件事的波澜,还在不停翻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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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乾津晚间去校医院看孟杉杉,薛闲还守在外面,说孟杉杉还没醒来。
“中毒,一种生物碱。”薛闲给范乾津看诊断书,“不是致命毒,但有0.1毫克的剂量,就容易惹人心慌呕吐,头昏难受。”他面色铁青。“你明明提醒过我的……都是我大意。“
范乾津安慰道:“杉姐一定没事的。也不怪你,你也不能24小时守着她呀。而且杉姐那么聪明,她室友怎样,她应该很早就明白的。”
“但她总是把人想得太好,心又软。”薛闲道,“杉杉早晨会固定喝一大杯水……我也已经请学妹从她寝室把水杯带出来,拿去隔壁化工大学找老师鉴定了。等结果出来,我就报警。”
范乾津道:“在这之前我也会保密的。”
“梁辉怎样了?”薛闲问,“萧典洋说梁辉还是没回学校,唉他现在一定很难过。你去找他了吗?”
范乾津摇头,昨天开完会之后,梁辉先一步离开会议室。等范乾津收拾出来,人已经不见了。从今天爆出举报信消息开始,一直到晚上集团宣传办公室那边回应,梁辉的电话都打不进去。范乾津给他发了几条微信,他也没回。
范乾津又给岳长风打电话,也是占线。
各家媒体也在努力联络梁辉,但可能是找他的人太多,举报信留的手机号一直占线。范乾津的电话也自九点起平均四五分钟响一次——上次加过他微信的那些学生会部长干事,甚至梁辉室友萧典洋,全打电话来问范乾津是怎么回事——好像默认他会知道的。
范乾津还想反问,尤其是萧典洋,梁辉连他也没说吗?一声不响整个大新闻。
“他又没在学校。”萧典洋道,“这事你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好歹你还去开会投票了。”
范乾津心想难道自己是学校里最后见到梁辉的人?从西部集团宣传办公室回应的口风来看,梁辉要有一些动作,应在那些人预料之内。
举报信里的监控、秘书科的证词,还有那些财务文件,梁辉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不可能瞒过集团那边的人。梁辉带到北京来,向工商局证监会举报,简直像是古代鸣冤告御状,要上达天听。
范乾津思量,现在天是捅破了,那几位高管的应对措施,就是否认录音、咬死最大责任人是梁远星。一来减轻他们过错;二来浑水摸鱼拖延时间,为脱身做准备。
三来,如果能让梁辉这边翻供……
范乾津对萧典洋道:“还是得找一下人。昨天开会时,有院长说,如果上面重视力度不够,恐怕被送医院的就是梁辉了——”
萧典洋一惊,着急道:“那他更应该呆在学校。学校好歹安全。”
“学校里是安全。”范乾津道,“但学校只有三个门,好盯。”
萧典洋道:“他如果在外面住酒店,那些人借口晚辈离家出走报警,让警察给他们查北京的酒店登记呢?”
范乾津一愣:“警察会这样帮忙?”
“一般不会。但那些人如果搞到梁辉父亲物件,作出梁辉长辈操心担忧的样子,恐怕就难说了。”萧典洋道,“不过梁辉那么聪明,应该不会住酒店。他在北京也有熟人,说不定是去哪个叔叔伯伯家避风头了。再想办法联系一下他,确认平安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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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和微信都一直没有回应,范乾津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去甜蜜窝房产中介那边。他先在售房处装作办手续,实际过户还得好些天。他之前把钥匙给了梁辉,自己并没有备份。
范乾津旁敲侧击向中介确认,中介和前房主都没有第二把钥匙。
即便如此,等这波事过去,还是得换个锁。
范乾津跟着其他住户进楼,直到门前才敲,门上有猫眼。
范乾津没有听到里面响动,然而过了一会儿,门便打开了。梁辉果然在。他没穿拖鞋,刚才应是蹑手蹑脚凑到门边看猫眼,不发出一丝响动。
“你在这里。”范乾津心里一直很堵,见到梁辉本人,堵的地方化成黄连。
梁辉沉默望他,似有许多话要说,垂下眼眸慢慢退进屋内。
范乾津闪身进来,把门带上:“你手机,是打爆了还是欠费了?唉,算了,不说了。我知道你都不想回。”
梁辉走到沙发旁坐下,桌上摊着一堆纸质材料,烟灰缸里有几个熄灭的烟头。闪消息的手机和平板,都开了静音。
梁辉眼中冒着血丝,咳嗽几声,努力让嗓音不那么沙哑,“范乾津,你确定你没被跟?”
“这可以确定。”范乾津道,“我换了五六个出租车。去了四五个购物大商场。看来我没在和你有关的加急名单上——又或者是那些要对付你的人,在北京势力也有限,分不了那么多人手。现在应该主要集中在学校和金融街附近守你。”
梁辉靠在沙发上:“我之前去过金融街,悄悄交了材料,举报信出来后,我当然就不会去了。”他干笑几声,“到昨天为止,都还只是在民法和商法里,但今天那举报信出来……”
“他们要鱼死网破,你可不能白搭上。所以你从昨天晚上,就离开学校,待在这里了。”范乾津关切道,“要是没这个意外的房子,你是怎么打算?去岳叔叔那里吗?”
梁辉按着头:“大概。又或者一直待在学校里。当时想着,要是上面重视力度还不够,我就自己当个饵,让他们真的实践一下刑法条款……”
范乾津急道:“梁辉!”
“在直升机上面时,有那么几瞬间,觉得拉着他们跳下去也没关系。”梁辉露出一点疲惫难过的笑容,“但那天晚上进这屋子。忽然又觉得,事到临头,我果然还是惜命。”
范乾津蓦然后怕,赶紧坐过去盯着梁辉,似乎要确认他那绝望的同归于尽心态真的已经消失,不放心道:“你不能有那种想法,善恶有报,你已经做了那么勇敢的事,就该好好活着。”
梁辉猛然一把搂住范乾津哽咽道:“做得再多又如何……我没有朝他撒过娇,小时候也没有叫他举高高,他总是凶我……算了,他就是那种人。我认了,我确实过得挺不容易。但没有他,我什么都没有。我从小就一直跟自己说,他一直在关心我的。舅舅和钟叔叔总是劝我说,我爸就是别扭得很,只有我不在面前的时候才会夸人。可我真的好想亲耳听他对我说点好话……下辈子……我遇得到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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