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乾津没太多时间仔细查。明面上粗略消息中, 依然只说西部开发建设集团在整改,问责名单也没下来。网上三分钟热度早就过去,大家也不太关注结果。毕竟这事也不存在引发社会群情激奋, 非要讨说法的舆情。
就连梁辉父亲的过世, 都没有正式的新闻报道。A省的官媒喉舌,也全都还静悄悄的。
范乾津于是让王叔继续找侦探去查,但A省人生地不熟, 查起来费时费事, 一时半会也拿不到结果。
但范乾津敏锐觉得, 既然梁辉那里没罢休,搞不好西部开发集团的利益斗争分配,还远远没有结束。表面越是平静,底下越是惨烈。
他也没去问梁辉。连岳长风从梁辉那里都问不出来。而且那天晚上范乾津追问看几次,梁辉都刻意不说,说明问了也白搭。
范乾津有一种古怪惆怅的心态:
……你并没有把我当作最亲密或最信赖、可以分享你深埋决意之人。
是我不够可靠不够强?还是你要逞英雄呢?
范乾津想, 肯定是信息素作怪。让他居然有一点患得患失。
范乾津第二天先去考六级。然后辅导员又找他们2A小班开会, 主要检查他们下学期去英国交换的材料还有什么遗漏。范乾津寒假刷了一次雅思, 四月份又刷了一次,听读两个8.5,口写两个7.5,综合8, 让人羡慕的成绩。
不过能不能申到牛剑,还是不好说,那毕竟是金字塔顶端。
“KCL也很好啊……好多明星在那里拍过MV啊。”几个女孩子在那里议论。
这届2A班除了范乾津一人,剩下7人都是女孩子。范乾津又变成毫无争议“班草”了。
“这是不是我们离金六最近的一次?以后MA能申到华威的商科就烧高香了。”
“也不至于,咱学校肯定是在名单上的,把绩点稳住。UCL和LSE还是可以肖想的。”
虽说2A学期交换和伦敦六所学校(牛津、剑桥、UCL、帝国理工、LSE、KCL)都有合作, 但每所学校的要求也不同。牛剑更是异常高冷,录者寥寥可数。去年就没有人申到。如果几年下来一直无人入选,金融大学2A班交换的金六优势大概就要缩水成金四了。校领导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这回重点叮嘱辅导员,一定要好好动员他们。
范乾津自然是被寄予厚望,另外还有个雅思也刷到8的姑娘,叫文可可,校学生会策宣部的干事,上学期拿的是A.级国奖,奖金比范乾津少两千块,颁奖时坐在第二个位置上。
每人填三所学校的材料,不能扎堆,分散开来。雅思刷不到7.5或者上学期绩点没超3.7的就自觉排除那两所。辅导员建议范乾津和文可可都报牛剑,然后再挑个保底的,文可可挑了伦大,范乾津挑了帝国理工。
又有另外同学问导员:“我们去交换半年,MD怎么办啊?时长能减吗?”
“不能。自己找时间刷。”辅导员亲切道。
同学们惊恐:“我们本来就比别的同学多了200小时,又一学期不在学校,怎么补?”
辅导员道:“只要你全做对了,它就自动扣三分之一的时间。之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榜样,大三的就把900小时刷完了。”
文可可小声接了句:“梁主席。”
又有同学嚎:“那我们大二下回来直接上高级计量和Ja.va??我连C语言都没学明白呢?而且大二的计算机联赛也参加不了。”
辅导员道:“英国那边会安排计算机,认真学接得上。你想参加联赛也不是不可以,抽个周末回国参加就成,我们也有这样的先例。”
文可可又小声:“梁主席。”
同学问:“高数也跟得上吗?”
辅导员反问:“谁跟不上谁?”
大家默默一想,天.朝的数学,好像是那么回事。
又有同学小声问:“我在校团委,那我也没法竞选大二的部长了?”
辅导员道:“如果团委书记同意,你也不耽误部门工作,当然也可以竞选。我们的学生工作中也有这种远程管理的实践先例。”
文可可再小声:“梁主席。”
人少,其实她每次小声念,大家也都听得到。其他人没在学生会,不像她了解这么多,不过听到梁辉,大家又都露出“理所当然”神色。
也有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想起范乾津和梁辉的“绯闻”。文可可每跟着花痴梁辉一句,就有人往范乾津瞅一眼。但范乾津全程面无表情,那些同班同学也不敢多话,遗憾没有修罗场画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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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可可悄悄问范乾津:“你准备先往哪一所发邮件?”
各学校回邮件的时间不确定。但从理论上来说,先发邮件,就有可能先被挑中占名额。她希望不要和范乾津撞时间。有力的竞争者当然是越少越好。
范乾津道:“牛津?你呢?”
“那就好。”文可可松了口气,“我先发剑桥。我好想去那里。前年梁主席就是去那里交换的。”
范乾津心想正好,他一点都不想去梁辉呆过的地方,祝福这位小迷妹姑娘早点追到——不行,梁辉是Alpha,她追不了。
文可可忽然又问:“范乾津,你,你保证,不会先发剑桥?不是骗我哦。”
范乾津的成绩比她稍微好一点,更加分的是范乾津注册了个公司,这也是PS里的巨大优势。如果人家先看到范乾津的材料,或许就不会选她了。
范乾津疑惑:“我为什么要骗你?”
文可可咬着下唇,似乎想努力从范乾津目光中看出是否真诚:“你,你那么喜欢梁主席,会觉得我在自不量力么。”
她问得虽然非常小声,然而范乾津简直被雷劈直下,他难以置信:“我哪里喜欢他了?”
他这句申辩声音过大,办公室里其他同学和辅导员都转过头,范乾津尴尬和他们瞪了几眼,摆手示意没事。
他压低声音对文可可道:“之前泥石流那事情——我主要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和他同行的长辈……救他顺带的。”
其实范乾津也对室友和孟杉杉薛闲他们说了,关系好的勉强接受了他的澄清。但对于大部分同学来说,总是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辟谣也没几人传播。本来范乾津可以不在乎,此刻小班同学居然把他视为假想敌,真让他心累中掺杂羞恼。
文可可也有范乾津微信,看得到梁辉在他朋友圈定位下面的频繁留言。她以为范乾津私下里和梁辉聊得热络,再加上几次跋涉去救场,不就是喜欢梁辉喜欢惨了?
她没全信,觉得范乾津是脸皮薄不承认:“对不起,我不该乱说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有些羞涩,仍然勇敢道:“我就是,很喜欢梁主席,我进学生会,好像这样才能离他近一点……我,我知道自己还不够好。我比不上你的,你别针对我。别,别整我。”
这是什么被害妄想症。范乾津无语,又有些怜惜:“真的别多想。第一我真的不喜欢梁辉。第二我绝对不会害你。第三客观情况就是梁辉是Alpha,我们普通人……”
他说到这里略有些心虚,不过想到自己早晚割腺体,坚决不做Omega的身份自我认可,“……普通人跟他都没可能。第四,你已经很好了。别那么妄自菲薄。”
文可可有些忧郁:“听说现在的前沿技术,也可以植入腺体。”
范乾津心道妹子你别想不开,委婉道:“对身体伤害很大的……而且情情爱爱多麻烦。和我们金融系的理性追求一点都不搭。要是我不小心变异,都恨不得把那麻烦玩意割了。”他不小心说了真心话,就想立刻断绝后患。
文可可愣愣看着他,过了几秒忽然噗嗤笑出声:“范乾津,以前都没发现,你真逗。”
范乾津疑惑想,他很认真的,哪里逗?
听说范乾津无意于此,她轻松了许多:“昨天回家,刚好在金融街上看到梁主席,那时我觉得我离他好近,中间只隔着个你。但今天一听你这样说,我发现你也没有隔在中间了……“就很快乐。
文可可是北京本地人,住西城区金融街旁边,家里是银行的,信息渠道也多。
范乾津心想:梁辉去西城区金融街,难道是去证监会银监会吗?还是去工商局?
他漫不经心对文可可道:“加油。”
但范乾津又情不自禁想:妹子你知道他父亲没了吗?你知道他来北京独自要对付困难的事吗?你知道他落在自己肩上的眼泪吗?你知道他昨天亲的是我吗?
——喜欢他很快乐吗?你凭什么在这里一无所知地快乐?
范乾津心中蓦然一惊,怎能这样想,肯定是信息素又捣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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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半天,范乾津就知道梁辉去做什么了。
SUAE临时开了个小会,因为部分同成员的实习岗有变动。孟杉杉刚刚收到HR对接信息,西部开发集团之一的合作实习岗没了,之前报名那里的同学得另外找地方。
西部集团的实习岗一向抢破头,可以对标PG或四大事务所。长久以来和SUAE建立牢了固的合作关系。当年梁辉入校时,还避嫌不参加SUAE,免得进自家企业被说是走后门。那一届的校学生会正是被SUAE压得抬不起头的时候,有了梁辉加入,当时的主席还调侃否极泰来,捡个大漏。
西部集团这些年也经历不少风雨,但从来没一次如此自顾不暇。据孟杉杉从对接的人事关系那边打听到,西部集团发生了重大变故。
可不是重大变故么,董事长都心脏病过世了。但范乾津观察了一会儿,似乎梁辉父亲过世之事还没有传开。他们全都不知道具体详情。
孟杉杉忽然接到校长徐晓霞的电话,让她来行政楼一趟。她以为是商务部实习之事,便准备叫SUAE散了。
孟杉杉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嘟囔:“唉,真的好累……”她的眼袋都青了,走了没两步,慢慢站住,像是慢动作一样,一点点往下倒,滑到椅子上,“咚”一声摔地上。
周围部长干事都大惊失色:“杉姐——你怎么了?”七手八脚上前来簇拥她,把她抱起来。
孟杉杉居然还有意识,木木地睁眼,她脸色有些苍白,低声:“我好难受……”
“马上送你去校医院。”
孟杉杉一只手忽然抓着旁边,“小范,你去……去……”她的气喘不匀。
范乾津赶紧回握住她的手:“刚才徐校长叫你去会议室的事情?放心,我替你去,情况会跟他们说清楚的。”
周围部长和干事们七手八脚抬着孟杉杉,心急火燎地送她去校医院,范乾津看她那脸色,也不像单纯贫血或精神衰弱。
范乾津边往行政楼走去,边告知了薛闲学长,他在电脑那头“草”了声,咬牙切齿:“我非扒了她寝室那贱人的皮。是在她的食物饮水里动了什么手脚?”
范乾津担心道:“学长,你有证据吗?贸然报警恐怕打草惊蛇……”
“先等校医院的结果。”薛闲沉道。“我过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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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乾津来到学校行政大楼外,和秘书科说明他是替孟杉杉来的。那秘书科的人请他稍等,过了一会儿招呼道:“你进来。”
范乾津走进行政大楼一层小会议厅。里面坐着徐晓霞校长和两位副校长。周围还分坐着六位金融大学各院的院长:金融院、经贸院、计算机院、工商学院、外语学院、人文社科院。范乾津上过其中两位教授的课。
座位另一端末尾,坐着梁辉。他前面有一大沓材料。他单独在门边下首这一侧,既像是尊重领导和教授们,又像在接受某种盘问。
范乾津被秘书科的人引到长桌末尾坐下,和梁辉在一侧,相隔几个位置。
梁辉看到他进门时,眼眸错愕一愣:“是你?孟杉杉呢?”
徐晓霞校长道:“杉杉生病了在医院,待会我去看她。她既然让小范来,那也行。小范,你在那里听,做个学生群众的代表。”
范乾津便猜测,这是个要留档的会议,果然他坐下之后,秘书科的工作人员开始拍照。
但这个会议的氛围,有些诡异。那些院长教授们的脸色个个都很凝重,他们不停来回看梁辉,审视手边的文件材料。
徐晓霞道:“既然各种成分的人员都到齐了,那就投票。文件上面有说明。小范,你如果看不懂,也暂时别问多,只用按自己的想法投就好。”
秘书科的人员给范乾津发了张“票”,A4纸现场打印的,表格标题是“是否同意在金融大学校官网上公开梁辉实名举报信的意见征询。”下面有“是”和“否”两个选项。
范乾津连忙翻看随附的材料,是一封实名举报信,下面有三份财务报表、一份声纹档案、以及一份招股说明书的讨论稿。
第一份材料是举报信,标题为《中国金融大学学生梁辉,向财政厅、工商局、证监会和银监会,提交实名举报信,举报中国西部开发集团、西部农村发展银行、西部博.彩投资有限公司,数位董事及高管》。
第二份材料是西部开发集团的今年财务报表,开发集团与西部农村发展银行的信贷合同、西部博.彩投资有限公司对西部开发技术服务有限公司的投资意向书。
第三份材料是朝阳区公安局物鉴课出具的声纹档案,标题是《2XXX日西部开发集团董事长梁远星,与六位董事与高管的谈话录音》。
第四份材料是一本招股说明书,标题是《2XXX西部开发技术服务有限公司招股说明书草案》。
范乾津眉头一皱,这些材料档案,涉及到了四个主体机构。
A是西部开发建设集团,梁辉父亲就是该集团一把手,受工商局和财政厅监管。
B是西部农村发展银行,从信贷合同来看,它是给西部开发建设集团借钱的主力银行,受银监会监管。
C是西部博.彩投资有限公司,它是用彩票奖池里的钱去做金融业务的风投公司,受证监会监管。
所以举报信的申诉机构,一并有工商局、财政厅、银监会、证监会。
D是西部开发技术服务有限公司,从招股说明书的注册信息来看,它起初是由西部开发建设集团(A)百分百控股的子公司,然而注册地却在开曼群岛。
从招股说明书来看,发展银行(B)和博.彩公司(C)都准备对这个技术服务子公司(D)注资。
范乾津很快扫过财务报表里的数据,对照着随附的那份招股说明书,又把举报信浏览了一遍。越看越心惊,他又侧头看了看——梁辉面无表情平视前方,眼神深沉如铁。
梁辉父亲过世,他实名举报这些公司的数位高管的违规操作……并且请询校方领导与教授,开会验证材料。校方于是投票,来决定是否同意他把举报信上传大学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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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乾津在投票的表格上勾选。其他人也埋头写好。
秘书科的人从各位校领导和老师手中收了票,现场除了梁辉,校领导和院系领导共有十人。想来是因为担心投票结果持平,才另外叫一个学生代表来。如此投票的就有十一人。
副校长马光和秘书科的张萍辅导员开始唱票。那些金融大学的老师们表情更凝重。
最后是六票同意在金融大学官网上公开举报信,五票不同意公开。差距很小的投票结果。代表两种看法的人分歧很大。
范乾津心想,这六票同意里有自己一票,也就是说,如果纯粹算校领导老师们,倒是五五开。没有自己这“学生代表”,梁辉这件事,就僵持住了。
徐晓霞校长听到结果,点头:“少数服从多数,那就挂上去。”
范乾津暗想,看来那五位支持老师的票中,徐晓霞应该有一票。
副校长马光贤却道:“举报信里有三个公司,要么就写成三份举报信,要么就别提银行和博.彩公司。”
另一位副校长陆涛红也似有意见:“投票是不是要按三分之二权重,而不是半数?”
范乾津暗想,看来这两位副校长,都不支持把举报信原样公开挂在学校官网上,起码要修改得牵连范围小一点。毕竟相当于用大学信誉在为梁辉背书。他们应该投的都是反对票了。
徐晓霞左右回道:“涛红,多数原则不是三分之二原则。”
徐晓霞又对梁辉道:“不过光贤说得对,梁辉,你那举报信的对象,还是只瞄准西部开发集团比较好。你具体提出的人都是西部开发集团里的,银行和博.彩投资公司顶多是跟错了项目。你不能一下子得罪那么多人。”
梁辉低头道:“好。”
人文学院的苏教授道:“三年的财务报表还是少了些,有不少项目都是四五年前的。”
金融学院院长道:“可这三年的财报表,还有那个借壳的招股说明书,问题真的很大,报上去了就一定会查。”
范乾津想,这两位教授,也是一人支持,一人反对了。
旁边有第三位院长道:“既然一定会查,以个人名义举报就行。为什么非要在学校官网上公开,学校不是做这些事的地方。”
第四位教授则反驳:“每年投证监会的举报信那么多,有几封成了的?这件事得要砸响,上面才会重视真正去查,不然阻力太大。而且这时候我们不出面,等日后冷不丁爆雷了,财政厅追抵押,怕是要追到西部集团前几年给我们学校投的那十多亿上面。太难看了。”
第五位教授摇头:“让媒体去砸就够了。还怕那么大的集团没有竞争对手吗?总有人愿意把那些董事高管送医院的。”
第六位教授道:“如果上面重视程度不够,回头被送医院的恐怕就是梁辉了。大学的使命是什么?激浊扬清,保护学生。”
徐晓霞听完他们的意见,最后拍板道:“按照投票结果办。传上去。会议记录准备好,我们很正规地走完民主集中制的流程。如果还有什么事,我来担。梁辉,你把举报信改好,只提西部开发集团的问题。在上传之前,我会给所有老师都抄送一遍。”
范乾津想到了王叔这几天给他传的消息,说A省那里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查起来真是举步维艰。
范乾津心中一暖,看来梁辉虽然不幸失去了父亲,但至少象牙塔的大学,还是给他提供充足的庇护。同意他的诉求,给予他支持。
不过,梁辉这家伙也太刚了。范乾津偷偷瞥去,梁辉还是抿紧嘴唇平静直视前方。
他的目光中,似有一只狮子,怒卷鬃毛。
每年匿名举报信数以千万,要让上面监察机构重视调查,必须是有凭据的实名举报。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开枪,也把自己暴露在所有暗箭之下。
实名举报信里个人信息全透明,相当于公开和那些高管说:砸你们饭碗、断你们财路、送你们进局子的——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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