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边一场大火足足烧了三天,燃烧尸体的黑烟隔着数十里也清晰可见。
宛城大胜,漠西军又得一虎将,整个营区一时间士气高昂。
而对于前来投奔的朔方诸人,因为刚刚经历一场大战,一起交托过后背,交谈中说起朔方守军,更是谈起许多彼此熟识的朋友,一时间感叹唏嘘有之,热情照拂的更是不少。
短短两日,除了重伤卧病的周唐等人,其余人便都已被安置妥当。
宛城府衙,此刻的临时战时指挥所内,气氛却有些诡异的安静。
帅案前,静静站立着一个单薄的少年。他微低着头,脊背挺直,自进入帐中便保持这个姿势一直不动,也不说话,倒是让赵玄有些猜不透了。
年轻的将领眼眸幽深,看着那少年微微蹙紧了眉头。
他手指下意识轻轻摩挲着血色的玉佩,压下了心中有些莫名的烦躁情绪。
这少年与他只不过数月未见,竟好像完全没了当日的青涩。就像是一柄利刃隐隐已有了慑人的刀锋。
这少年身形似乎略长了些,却还是那般瘦弱,只不过,脸上到底是被这冬日的风雪吹得糙了,身上的衣衫也有些单薄了。
听闻他一到了宛城,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便先请人安顿了那些妇孺和孩子。
赵玄心内冷笑,如果这人真是敌方派来的探子,如此明显的破绽,不是明明白白往自己手里递把柄吗?
不过也正因此,让他对少年的身份更加疑惑了。
虽然疑点颇多,可赵玄仍是压下了郭廷想要拿下此人直接问审的提议,正好今日苏浅使人来求见,说是有要事要与将军禀报,赵玄便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见面却是如此尴尬。
这人来了就一言不发,连看也似乎不敢看自己,让赵玄有些摸不清这是什么路数。
而这么久的沉默却让赵玄有一种错觉,他似乎感觉到了此人对自己有隐隐的排斥和敌意,这倒让赵玄起了兴致……
苏浅早打定了主意,先在漠西稳定下来,再伺机报仇。
可一见了这张熟悉的脸,她却觉得自己有些压不住那暴躁的情绪。脑海中开始不断重现那场雨中的屠杀,她思绪一片混乱,连想要开口说的话都忘记了,只能死死低下了头,紧握了双拳,让自己不至于立时崩溃,冲上去和那人鱼死网破。
赵玄突然轻咳了声,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听闻是你献计于周将军,事先潜入敌营,与敌军饮水中下毒,其后才使周将军引火烧营。这样看来,倒应封你首功才是。”
苏浅狠狠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深吸口气才沉声道:“小人不敢居功,是两位将军勇武果决,才能杀敌制胜。”
赵玄挑挑眉,冷冷勾了唇角:“哦,这么说来,是本帅错认了功臣,那无事你便退下。”
苏浅狠狠捏了下拳头,才深深抱拳道:“将军,小人有下情回禀,还请屏退左右。”
郭廷在一旁早按捺不住想要冲上去揍人了,一听还要回避,立时怒目圆睁。捏着拳头就要上去质问,却被赵玄伸手拦了。
“好,如你所愿。”
赵玄紧紧盯着少年那乌黑发顶,心里已是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他倒是想看看,当日那个又贪又馋的小子,今日要如何来取自己性命。
郭廷得了赵玄暗示,知道这是赵玄要刻意引这小子出手。
他虽有些担心,但看看那小子弱鸡样的身子,再想想赵玄那可怕的武力值,也不禁好奇起来,不知这人吃了什么熊心豹胆,竟当真敢来捋虎须。
大帐中人全部退出,赵玄才露出抹笑来,“有何事,尽管说。”
苏浅咬咬牙,长长呼出口气才道:“小人乃破虏军中一小卒,因得罪了上官,被派往朔方公干。没想到撞破了一桩密案,此番冒死逃来漠西,乃是想将这一大功劳献与将军,换将军赐小人一条活路。”
赵玄挑挑眉,微微扯扯唇角:“不知是何密案?值得本帅为了你一个小卒得罪破虏军官?”
苏浅沉默片刻,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怀中摸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密密实实的东西,她似乎有些犹豫,可还是一步步拿着那东西往帅案而来。
赵玄冷冷勾起了唇角,眼睛紧紧锁住了对方那低垂的头。就像是在看着一步步走进自己陷阱的猎物,眸中全是嗜血的兴奋和快意。
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很想知道这少年是要用手里那个奇怪的戒指,还是用他擅长的毒药呢?还真是有些好奇呢。
哦,还有他手里的鞭子,想不到当日自己一个随手之举,竟然当真让他练就了一手好鞭法。
赵玄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令他愉悦的灵魂战栗,他很开心,只有在遇到让他感兴趣的对手时,这种感觉才会出现。而为他带来这种美好感受的少年,可千万别让他失望啊……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人竟真的只是将东西放在了帅案便默默退后了。
他……竟没动手……
赵玄微皱了眉,再次确认了下少年那明显对着自己的敌意。
难道在这包东西里。
赵玄低头看去,这东西像是本书的样子。他略一迟疑,还是果断伸手将它拿了过来,打开看时,却发现是一本账册。
没有毒?没有暗算?
他挑挑眉,打开了它……
有趣!
越看,赵玄的神情便越是古怪,半晌抬头看向那少年时,却是笑了起来:
“你确定你送来的是一份大功劳,而不是一个大麻烦?”
苏浅仍是低着头回道:“这东西放在任何人手里都是大麻烦,唯独放在将军手里不是。而且,这东西除了小人之外,应是再无一个活人知晓,我敬仰将军是个磊落之人,应该不同于旁人那般竟会使些下作手段,这才冒死前来投奔,望将军成全。”
赵玄被气乐了:“你丢了这么个大麻烦给本帅,竟然还敢威胁本帅?”真是个不怕死的吗?拿这烫手的山芋给自己,还不怕自己宰了他灭口,胆子还真大。
他索性站起了身来,几步踱到了苏浅的身边,低下了头,几乎挨着苏浅的耳朵轻声道:
“谁跟你说本帅磊落的,你难道没听过本帅的凶名,上京城中,本帅的名声怕是不怎么好听?”
苏浅死死咬住了唇,按捺住了疯狂想要杀人的心,长长呼出口气来,依然眼皮不抬沉声道:
“将军莫要吓唬小人,小人一介贫民,怎敢劳将军贵手处置?将军杀人如同捏死蝼蚁,可再小的蝼蚁也有存在的价值。小人只不过图一容身之地,想来这在将军不过随手之举罢了,而这东西背后的利益想必不用小人赘述,就算现在看起来是有些麻烦,可谁知这麻烦会不会因缘际会就变成了当用之物呢。”
说完,苏浅退后一步,离赵玄远了些,这才深施一礼,倒让赵玄有些迟疑了。
他当然知道这东西背后所代表的东西是什么了。
想当初他也曾听闻元垚似乎找到了一座宝山,可他与西凉关系尴尬,对这些他并不感兴趣。
他自己尚在夹缝中求存,能维持稳定与平衡已是不易,这种事情他一向不愿意插手,想不到,现在竟然有人将宝山递到了自己手里。
这苏浅既然如此说来,他定然是知晓那银矿的地点了,说不得,他还曾经深入其中探查过。
这可是一座宝山啊,试问哪有豪强会不心动,赵玄当然也心动。他独自支撑漠西有多不容易,只有身为最高统帅的人才知道。
漠西地位尴尬,缺粮缺钱还缺战马,他这几年不惜放下身价讨好陛下,与朝中大臣周旋,贿赂西凉王府属官,更甚至私下组织了商队,远远跑去与塞外的蛮人与西南的土人做生意,还不就是穷闹的嘛。
这苏浅还真是一下戳中了他的痛处,这一发,他倒是当真要谢谢这个人了。就算现在朔方战乱,还无法将宝山运出来,可有希望总比空手强,更何况,她说得也有道理,给他一个小卒一条生路不过是他挥挥手就能办到的事情。就算对他的身份存疑,远远丢出去,让他接近不了自己的核心也就是了。难道他营里各方势力的探子还少了吗?
想到这,赵玄低头笑了笑:“行,就当本帅日行一善,你这个麻烦本帅接下了。至于你这容身之处……”
赵玄自进账起第一次抬头望向了赵玄,出言打断了赵玄。
“我欲求虎贲军一小卒,请将军允准。”
赵玄渐渐皱起了眉头。
苏浅却没移开自己的视线,她眸色深深,并未因对面男子满身的杀气而动容,反而渐渐将心沉了下来:
“小人欲求虎贲军一小卒,只为建功立业,报效朝廷,望将军允准。”
赵玄再次摸出了那块血色玉佩,慢慢让那温润的触感柔化了自己身上的戾气:“你可知漠西虎贲是何所在?可知虎贲军一场战斗的战损为何?”
苏浅冷冷撇一眼赵玄才重又低下了头:“我只知道虎贲立功容易,我欲在西凉安宅置产,养活家眷,如果做一个普通兵卒,不知要熬到几时,而且,虎贲军赏罚分明,不会出现一件小事便得罪上官遭受灭顶之祸的事情,想必将军已看过小人本事,只是这识药理一项想必便有了入营选兵的资格,小人不求将军特例,只求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望将军允准。”
赵玄沉默良久突然笑了起来:“好。只是这宛城不是漠西的主战场,你若要建功便去长谷关。”
苏浅只愣怔一瞬便垂首一抱拳:“多谢将军。”
看着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少年,赵玄第一次有些拿不准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了。
“他到底是谁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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