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此那长官也没掏出枪来吓唬人, 而是愤怒地用英语问:“怎么回事?谁在攻击大英帝国的水手?”
红姑吓怕了,虽听不懂英语,也看得懂那长官的脸色。爬起来朝着那长官万福, 恭恭敬敬说道:“军爷明鉴, 民女做本分生意,这位兵爷在市场上纠缠于我……”
还没说完, 先前那个水手抢着道:“长官,这是妓`女, 骗了我的钱。”
左右看看,又买一送二地指着林玉婵和苏敏官, “这是同伙!”
长官当然相信自己人, 皱着个大鼻子, 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中国人道德感低下,你根本不能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只怕皇帝和官。”
命令左右:“抓起来, 送去他们的衙门教训。”
送官?
林玉婵没料到英国人会这么通情达理, 不自觉看了一眼苏敏官, 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地方官会秉公断案吗?
苏敏官脸上写着三个字“你做梦”。
他低声说:“屋后是水。你们先跑。”
红姑对他言听计从, 穿好鞋,踉跄着站起来。木兰早夹着尾巴溜了。
林玉婵没动地方。她万分惊讶地将苏敏官打量一眼, 又数了数眼前洋人兵的数量。
“你是叶问吗?”
苏敏官:“什么?”
三个洋水手从不同方向欺来。他们也知道妇孺不足惧,得先收拾这个浑小子。
其实这浑小子在中国青年当中算是发育良好的,走在街上比多数人都高。但和这些在甲板上摸爬滚打多年、吃牛肉喝牛奶、在印度开过枪、在马来流过血的英国士兵比起来, 未免显得有些单薄。
林玉婵心里剧烈打鼓,小声建议:“要不你也跑……”
说时迟,那时快,苏敏官跑了。
他几乎是飞一般的轻盈, 像一片落叶那样点了一下地,转眼已身在那洋人长官之后。
他从容地从那人腰间拔出了枪,还有工夫低头摆弄了一刻。
英国长官如梦初醒,这时候才想起来伸手去夺。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胸膛。
“叫你们的人放下兵器,”枪口晃晃,“然后滚蛋。”
他说的是汉话。几个洋水手虽听不懂,但也从他的神色里猜出一二,当即愤怒地叫成一片。
林玉婵内心已经完全空白了,满脑子都是:他还会使枪?
她一个阅遍警匪片的枪战“老手”,刚才第一眼看到枪都快吓尿了好!
被、被古人比下去了……
直到感觉苏敏官在看她,她这满心凌乱突然找到一个出口,耳中重新听到洋水手的窃窃私语。
“他们说……”她立刻会意,“他们说你没装子弹!说你吓唬人!”
砰!!
苏敏官朝着院中空场随意一指,炸飞了一篓子咸鱼,地面上出现一个焦黑的小坑。
他已不知何时顺走了英国长官腰间的火`药袋。在弥漫的轻烟中竖起枪管,指尖拨动,以不可思议的灵巧速度,又填了一颗弹,扣下枪栓。
洋水手们眼睁睁地看着,像见了鬼似的,一张张脸都绿了。五颜六色的眼珠子在眼窝里骨碌碌转,就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开珠宝店的。
这时候咸鱼们才纷纷落地,一条鱼尾巴掉在了英国长官的鼻子尖,死而复生地跳了两跳。
“叫你们的人放下兵器,然后滚蛋。”
苏敏官平静地重复了一句。
毋庸置疑,在场所有人都没有他这种填弹的速度。
洋水手中也有一两个胆大的,悄悄伸手取弹药、摸刀柄。苏敏官眼观六路,立刻调转枪头一指,那人噤若寒蝉地不敢动了。
他重新指着那长官:“要我说第三遍吗?”
倘若时间前进一百年,自动武器大行其道,人人都像动作大片里那样点射如风一扫一大片,这场对峙也许苏敏官并不占便宜。
但眼下限于科技,枪支构造落后,苏敏官持着唯一一把上了膛的枪,占尽优势。
一个英国水手率先举起胳膊,小心翼翼地用蹩脚汉语说道:“冷静,冷静。大家都冷静。”
有一个就有第二个。方才趾高气扬的水手们个个蔫头耷脑地提起胳膊。那长官最后也无奈地举起手,说道:“小伙子,这似乎是一场误会。我们并不知道那位女士原来是良家夫人……你是她的丈夫,不是吗?”
这是给自己搭台阶下,表明我们并非有意冒犯,实乃不知罗敷有夫,你要是早点来就没这事儿了。
苏敏官听那长官一口一个“虾子饼”,嘴角一撇,点点头。
英国长官松口气,赶紧伸手:“我们不追究你的冒犯,把武器还给我。”
林玉婵心里咚咚直跳,小声瞎出主意:“不还!咱留着这枪!”
能在这个落后的封建社会拥有一把漂洋过海而来的洋枪,那绝对是个超级大外挂,不愁活不过大清!
苏敏官神色依旧紧绷,目光微掠,轻轻刮了她一下,脸上依旧是“你做梦”。
“私藏枪械是死罪。”他还是耐心给她扫盲,吩咐,“去,把他们的火`药收了来。”
林玉婵这下闭嘴,跑到几个带枪的洋水手身边,扯下装火`药和铅弹的袋子,按苏敏官的意思,丢进茅厕里一锅咕嘟了。
苏敏官这才唇角一勾,露出个生意场上的应酬微笑。
“真是误会。唔好意思。”
一队英国水手颓丧地排队离开。
苏敏官蜷着手指,没有放松,防着他们突然反扑。对方占人数优势,若是狗急跳墙动拳头,他也没胜算。
不过洋人貌似没有继续兴师问罪的意愿。那长官尤其懊恼,用英语粗声叱骂先前纠缠红姑的那人,让他赶紧回旅店呆着,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苏敏官最后将那把上了膛的枪竖起,用细杆拧入,卸掉铅弹,顺门缝丢了出去。
他手里攥着最后一枚铅弹,关门上锁。
*
林玉婵只觉得自己的膜拜之情都不够用了,不知道是该给苏少爷作揖好还是鞠躬好,最后抄起柄扫帚,特别殷勤地扫干净他脚下的咸鱼碎块。
她尽量显得不经意的问:“你怎么会用枪?”
“洋枪?”苏敏官也不经意地答,“过去家里有钱,买来玩过。”
林玉婵震惊了。近代封建资产阶级这么前卫,给小少爷买真枪玩?
红姑从茅厕里探出个头,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走了?”
苏敏官点点头。
红姑赶紧朝他万福,笑道:“若非敏官少爷路见不平……”
苏敏官忽然神色一凛,提高声音道:“红姑,我今日不是白帮你,我……我要吃你烧的鱼!”
就是死也不肯白做好事。林玉婵噗的一乐,惊吓之情去了一大半。
苏敏官严肃地斜她一眼。
“那还用说?我正要杀哩!”红姑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她自嘲地笑了笑,却也没显得多羞愤,大大方方地整理衣衫,弯腰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小少爷,细妹仔,让你们看笑话了。”
*
灶台边,红姑一边用方言咒骂鬼佬不得好死,一边把案板剁得咣咣响,给自己压惊。片刻工夫,端上来一条鱼,一碟菜,一大盆河粉。
那鱼是林玉婵最喜欢的清蒸豉油鲜鱼。她本来是天天在红姑这里蹭饭的,高高兴兴地拿起筷子开吃。
苏敏官显然没胃口。他捡起一条鱼尾巴,心不在焉地喂小狗。
木兰不知何时蔫不出溜地踅了回来,在他脚底下摇尾巴。
红姑连声催:“敏官少爷多少吃点,给个面子。”
林玉婵忽而想起来一件事,放下筷子,小心翼翼问:“方才……”
苏敏官放下筷子,“嗯?”
林玉婵指指红姑:“方才你对那洋人老爷说……你是她的……虾子饼?”
林玉婵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八卦了。倘若他是为了解围随口一说,事后难道不应该像古人一样赶紧道歉,“事急从权,冒认丈夫,有损娘子清誉,万望恕罪,巴拉巴拉”?
但要是他真跟红姑是两口子……这怎么看怎么不像嘛!
苏敏官听完她半句话,忍俊不禁,拨着筷子说:“阿妹,你很看不惯我单身一人?”
林玉婵:“……”
这是古人该说的话吗?
她被这话噎得脸上一热。苏敏官还记着她那日“假冒未婚妻”的仇,那明晃晃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质问:你就这么操心我的终身大事?
有时候林玉婵觉得,这个世界早就暮气沉沉,它的命运早已尘埃落定,人们再怎么挣扎,都逃不出那个沉重的命运;
有时候她却觉得,这里很多“古人”一点也不像书里、电视剧里的那种古人。她在这个世界里完全没有先手优势。对历史进程的剧透无助于日常的鸡毛蒜皮,每天好像掉进了个涡轮洗衣机,一天天被人牵着上蹿下跳。
红姑见她有点懵,也笑了,大大方方的抬头。
“阿妹没看出来吗?我是顺德妈姐——自梳女。不嫁人的。”
“自梳女?”
林玉婵似乎看过纪录片。清末,矢志不嫁的少女自行盘起头发,自力更生,独身终老。
直到二十一世纪,还有零星的自梳女,白发苍苍,结伴生活在华南和南洋各地。
这时节少女梳辫,妇人盘髻。红姑天天盘着发髻,林玉婵默认她已婚,却从没想过“自梳女”这个身份。
红姑道:“我十八岁就自梳啦。打拼这么多年,跟姐妹一起凑钱买了这个院子。今日她们回顺德探亲,我贪财,留在城里卖鱼,这才晦气让鬼佬缠上。要是大伙都在,哼,打也把他们打出去!”
尽管她一边说一边笑,但林玉婵敏感地意识到,这次红姑不得已而寻求男性的帮助,对她来说,有点丢脸。
所以苏敏官尽管没胃口,还是留下来做了个吃饭的样子,以示和红姑两不相欠。
林玉婵觉得很多事情一下子清明了,忍不住问:“你不嫁人,你家人不反对?”
这是什么先进的理念,放到两个世纪后,大概逢年过节都会被连环催婚。
红姑笑道:“食得咸鱼抵得渴,反对又如何?我们那村子里,快一半的女仔都自梳,反正有手有脚能搵食,何必嫁去婆家受气?我家姐妹四个,大姐嫁去秀才家当小老婆,被逼着上吊了。二姐嫁去农民家,生孩子生死了。三姐被丈夫打断了一条腿,爬着逃回了家。后来三姐拉我一起自梳,爹娘再也不说什么。况且自梳女都是拜过观音菩萨的,一旦自梳,谁也没法强迫她嫁人。”
她轻轻哼唱:“自己的头发自己梳,自己的衣服自己缝,自己的生活自己理,自己的苦乐自己享——”
林玉婵好像发现一片桃源新天地,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红姑红姑,”她激动地轻声问,“我也想自梳,怎么走流程?”
苏敏官正玩鱼骨头,闻言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詹先生只好无话。仓库里的伙计们惯会看掌柜的脸色,没过多久,就十分不见外地开始使唤她干活。
……
又过了一个钟头,林玉婵受不了了。
她轻轻将后门推个小缝,“哎,掌柜的……”
她马上住嘴。
柜台外面立着个客人,凉帽掀开一个檐,斯斯文文的一双眼睛,手背上隐约几道愈合中的血痕。
客人年纪轻,王全显然没太把他放在眼里,嘴上挂着敷衍的微笑,说道:“……不过小人话说在前面,我们德丰行眼下只做大宗买卖、洋人生意,这是十三行传下来的规矩……”
“十三行的规矩?十三行的徒子徒孙也未免太多了。”那客人轻声笑了笑,问:“掌柜的,你认识我吗?”
王全有些不快,但依然笑着回答:“小人怎么会认得……咦,等等……你不是……不对不对……”
他摘下眼镜,用袖口使劲擦了擦,神色转为惊诧。
客人提醒他:“我和家父长得很像。”
王全倒吸一口气,急挥手让伙计们走开,难以置信地轻声开口。
“你是苏敏官苏老爷……不对不对,苏老爷不是、那个……”
“全家流放伊犁,在十三行里除名了。”客人半眯着眼,好像在唠家常,“可我当时还小,尚不到入刑的年纪。”
王全已经完全收起了敷衍之色,腰也不由自主躬了起来,轻声问道:“苏……苏少爷今日来访,有何贵干?”
“怕什么,我又不是来讨债的。”客人笑道,“跟你做生意不成吗?”
王全腰板略略挺直了些,回复了官腔:“本行如今只和洋人做大宗生意,敢问苏少爷是代哪个洋行来询价的?”
“Jardiheson,”苏敏官不温不火地说,“或者叫……怡和。”
*
看到苏敏官的第一眼,林玉婵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然而他说了几句话,她就意识到,眼前这位装逼装过头的苏少爷,跟前一天那个戴枷示众的可怜虫苏敏官,的确是一个人。
渣甸大班所言不虚。苏敏官失踪数日,留下不少待办的生意,以至于他枷伤还没好,就马不停蹄地上岗复工,显然是KPI催的。
王全殷勤地打开柜台小门,他从容走进,坐在柜台对侧。
*
德丰行所在的位置是珠江北岸的一条繁华大街。商铺的大门并不开在临街,而是退于一条五尺来宽的走廊之后。商铺之间的走廊互相贯通,使行人不至于暴晒于街道,又能从容地选购店铺橱窗内的物品。
铺面不宽,然而纵深极长,院落套着院落,层次分明,极具美感。
这是从南洋传来的建筑形态,颇似近代广州骑楼的雏形。
此时天气炎热,德丰商铺内因着有外廊荫凉相隔,却是凉爽宜人。
王全王掌柜叫人奉茶,摆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模样,和苏少爷套近乎。
“多年未见,没想到苏少爷已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实在是……实在是极好,极好。如今苏少爷在怡和洋行高就,可谓东山再起,令尊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苏敏官嘴角微微一勾,微笑道:“当初我家抄家,掌柜的只是看个热闹,没跟着砸我家一桌一椅,在下十分领情。”
王全细品品,觉得他这话有点阴阳怪气,又不像是寻仇,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赔笑转移话题:“少爷今日真是代怡和而来?”
怡和是老牌洋行,当初一口通商之时,它只和十三行里的顶尖行商做生意。如今十三行没了,怡和对贸易伙伴依旧挑剔得紧,像德丰行这种新贵,它向来是看不上眼的。
今日突然派人造访,王全惊喜之下,不敢尽信。
啪的一声,一张名帖拍在柜台上。那纸上印着个气派的徽章:两条龙托着一张对角线交叉的旗,旗下龙飞凤舞地缠绕着J和M两个英文字符。周围水波流动,很是气派。
林玉婵忽然认出认出这个徽章。她在教堂里见过印着这徽章的信。
王全显然也识得这个商标,登时肃然起敬。
名帖后面还附着一封信,信上的字花里胡哨,全是洋文。
王全虽然也能讲些“拷乜除”、“温拖夫里”的白鸽英文,但密密麻麻的蝌蚪字排在一块儿,就有心无力了。虽然看不懂,但也能推想得到,大概是洋商委托买办前来收购茶叶之类的信札。
王全方才脸上挂的笑,都是礼貌为主,嘴角翘到耳朵上,眼睛依然溜溜转得圆。直到此刻,那笑容才终于开始发自内心,眼睛眯成一条缝,辐射出无数纹路。
他心里已经做上了发财的的美梦,暗暗盘算:英国人。
洋商之间也有竞争,尤其是那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时常互相提防,进货出货由买办全权代理,不透露自己的底细。
这点王全心知肚明。他跟洋人打交道从来是左右逢源,利用洋商之间的嫌隙,这儿坑一小笔,那儿吃个价差,渔翁得利。
大清的兵也许打仗不在行,但大清的商人能把洋人摆弄于股掌之间,王全十分自豪,觉得当年洋人攻城烧地也未必是坏事。时势造英雄嘛。
他熟络地招呼苏少爷:“怡和洋行往日并不从本行进货,今日大驾光临,想来是别家茶叶不合您家大班的意。不是小人自贱,这中国人做生意哪,坑蒙拐骗、以次充好的太多了,只顾眼前蝇头小利,损了咱们华商在外国的信誉,着实可恶。本行不一样,德丰的茶叶就畅销海外,花旗国总统点名赞誉,洋主顾随意开箱,只要稍有不满,咱们整箱退换!所以啊,少爷今天是来对地方了——少爷说要买多少茶叶来着?”
苏少爷有些不耐烦,指着那信说:“这货单上都写着呢。你家通译呢?”
通译不在。王全虽识些英文,然而和大多数广州商人一样,他只会听说,不会读写。看着那洋文蝌蚪字就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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