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咎叫来初三把阿宅牵出去遛弯,招呼罗家爷俩往旁边的凉亭坐下闲聊。幺娘早早觉察着李咎有拉人说话的意思,一路小跑就去茶房找吃食,将四五样点心、两三碟儿果子、一壶茶并五个杯子攒在一个三层的大食盒里,安安稳稳地送过来,正赶上他们刚坐下。
说是凉亭,其实是一排屋舍延伸出来的尽头,做成了凉亭的样子,有桌椅栏杆,很多人喜欢在这里休息、排遣,现在正好用来歇脚。
午后已经有了些热意,李咎从怀里抽出大折扇摇着风散热,见两人有些紧张,便跷起脚来,将大圆领袍子散开来露着里头的衬袍,将右手斜撑在一旁栏杆上,显出闲适的样子:“你们不必紧张,咱们就闲聊罢了,怎么舒坦怎么歪着。即便说错话得罪了我,也不会如何。你们只管将牲口伺候好,只要不犯家规,任谁也动不了你们。”
“老爷说的是。”罗老爹堆着笑,揉着膝盖,并没有因为李咎的安抚就放松情绪。
李咎亲手倒上两杯茶,哑巴忙接手了过去把剩下几杯倒完了。李咎又去将攒花盒里第二层的点心和果子取出来,放在他们爷俩面前,自己拿了一个酥点,却不吃,只拿着罢了:“我没去过北地,听闻你们从北地来,想听听北地长得什么样。你们别干坐着,该吃吃该喝喝。”
幺娘和哑巴先各自取了个果子,罗家爷俩这方敢伸手。罗小哥才十几岁的年纪,放现代大约也就是个高中生的大小。虽然在这时候大小也算是个顶梁柱,毕竟还带着点天真,两口点心下肚就放开了些,顺着李咎的话,叨叨了几句北边和南边区别甚大。北边干,南边潮,庄稼不一样,人们做事也不一样,北边不如南边富庶,人们穷困至极,但是似乎人更豪放些,不像江南人顾虑多等等……
罗老爹咳嗽了几声,叫不醒这小娃子,只得随他去了。
李咎乐呵呵听着,与自己所知的情况一一印证,在心里默默叹气。民生艰难啊,连年的战争给传统四战之地和政权的核心腹地造成的打击是毁灭级的。如果说青山县的原住民还保存了十之三四,那么北方战略要地、无险可守的平原、交通要道……就是十不存一,到现在也依然如此。虽然人少了地多了,可是耕种能力着实有限,加上北方春耕时极度缺水,秋收时却时常被水患祸害,贫乏的产出从未得到过改善。
“这么说起来,你们爷俩怎么没留在北方种田呢?荒芜无主的田地那么多,耕种五年就可以登记在自己名下,就算原主人回来,也得如数交钱才能赎回去,且官府还会安置你们……不论怎养计算,都比卖身为奴好?”
罗小哥说:“我爹带着我开了几亩地,眼看着要收成了,不想前年大河决口,我们那片儿连山连野的都被淹得干干净净,啥都没落下……”
罗老爹也跟着一叠声唉声叹气,大约是怕主家看到这臊眉耷眼的不高兴,突然又巴巴地笑起来:“都说先吃苦后吃甜,以前苦了大半辈子,今年可好,被主人家买下来,这真是,真是,老鼠掉进米缸里——”他想想觉得哪里不对,又不知道怎么表达,讪讪地顿住了。
李咎摆手:“我明白您的意思,大家都是卖力气卖双手换饭吃的,怎么能说是老鼠?至少也是老黄牛嘛!您家被水淹了后,您父子俩就流落到江南来了么?”
罗小哥差不多把自家事都说完了,罗老爹也就破罐子破摔,顾不得什么身上不吉利、说话不好听会被主家嫌弃,一五一十地说道:“唉,是啊。家里被水淹了,他苦命的娘早早的就去了,唉……是我没用,家里硬是没得一粒粮食一块砖,老婆子走了,别说棺材,就是破席子,也没了。我们家呀,门板都冲走了,那年洪水啊,淹死无数,庄稼更是不知道没了多少,人都吃不上饭了。卖儿卖女,那都不是为了自己吃饭,是为了儿女能有个吃饭的地方。您说,要是被您这样的老爷买走了,可不就能吃饱、穿暖了么!那卖不掉的,还不就一家人齐齐整整饿死在路边,成了别人锅里的饭嘛!”
李咎叹口气。黄河改道决口水淹四野,还有淮河流域的水患问题,得到新中国成立后,水利基建工程得到飞跃式的发展,加上上游植树造林保水土,下游肩挑手提挖水网,这才解决的七七八八了。这个时代想解决黄淮的水患,难如登天。李咎亦无法可想。
罗小哥满脸羞愧:“都是我没用,没让爹娘舒舒坦坦地养老。我去给人家当苦力,换的钱只够给娘买个别人不要的棺材,我爹和我一起卖身到牲口贩子刘家,这才又凑上了一块坟地,到底还是让娘入土为安了。”
直到这时候,爷儿俩才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们一说,李咎就想起来有这么回事,王得春相人的时候就为这个取中的他俩,回来和他说了一嘴,只是当时李咎被黄举人搅得头晕脑胀,一时忘记了。
李咎道:“是有情有义的爷俩啊,我听说了许多媳妇卖身给丈夫、公婆、儿子换口饭吃的,你们这样卖自己给媳妇的,反而不多见。可知王得春是给我找对了人。只是,没想到,有些地方已经困顿到这样了。这样了啊,我还以为天下承平三十多年,多少该好了些。”
罗老爹说:“可比以前好,以前啊,想卖还卖不了,谁能买啊,家家户户都活不下去,哪有粮食卖别个!而且像我和我崽这样的,都要被抓取打仗,那当官的若是久久没个军功,还要杀手下的兵,当是剿了山贼,将咱们的脑袋送去讨赏哩!他们又领了兵饷,又得了功劳,只是我们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啊,都往深山里逃难,那里有吃的呢!草根树皮吃完了,不就……”
李咎又深深地叹口气。
大雍还没给前朝把史书修完呢,着实不知道前朝末年是怎样的景象,只能想象个大概。听罗家父子的讲述,却比李咎想的惨多了。
李咎见过的惨,是被迫逃命的幺娘,身不由己、朝不保夕,也是走投无路的三九,孤儿寡母、无家可归。但是再惨再穷,她俩也是有机会养活自己的,只要给她们一个出卖劳力的机会,她们就能用双手去挣一口饭吃。罗家父子说的这种惨又是另一种惨,即便出卖一切也活不下去,难怪农民起义层出不穷,推翻了穷奢极欲的前朝统治。真的是等死亦死,谋反亦死,等死,不如反了,打下个贼窝来,死前还能混个饱死!
罗老爹又堆上笑来:“不过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也记不真切,不知道究竟怎么个样子。您就当我是胡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李咎给他们又拿了一回果子和酥点,道:“就算是胡说,说说也无妨。不蛮你们,我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我打小倒也是被长辈们悉心照顾着长大,不曾见识过外面的艰难。听你们说过去,我也替你们难受。那么你们是前年离开北边到江南的?算算都一年多了,听闻去年风调雨顺,应该会好很多?”
罗小哥道:“去年我和我爹还在北方呢,哪里风调雨顺,春天要抽芽的时候,愣是三个月不见一滴雨。除了河边的好田,哪里又有能长出庄稼的土地!牲口吃光了树皮,互相又吃起毛来,最后也养不下去了,刘老爷只得把牲口都杀了,把我们都卖到了南方……我们,真苦啊!”
李咎沉默一阵,听罗家父子又絮叨了一阵在牲口贩子刘老爷家做事时的经历,只是堪堪能活着而已,真正能过得舒服点,还是到了李园之后的事。
青山县很小,巴掌大的地方,又盛产鱼米,尚算富庶,但是李咎也只盘活了这么一百来号人,更远的地方,真是鞭长莫及。可是既然知道了,就免不了放在心上。
李咎最后留下了原封未动的最后一层点心,让他们带回去吃:“你们好好干,这几年攒一笔工钱,再让您儿子说房媳妇,一家三口回老家去,置办些田产牲畜,过太平日子。”
罗老爹牵着罗小哥再三谢过,背着身过去却捧着那盒点心忍不住地抹眼泪。
初三牵着阿宅回来了,李咎亲手将阿宅送到马厩里,给它梳梳毛,抓抓脖子,一边安抚数日没见李咎有些情绪低落的阿宅,一边听罗老爹和他儿子说:“……我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就是想啊,要是你娘当时没生病啊,这时候也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点心。你娘没吃上啊,倒是咱们俩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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