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个非常喜欢热闹的人,为了家庭氛围的旺盛人气,她不惜耗尽家财,总认为做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不如“吃光用光,身体健康”,为此,母亲烧了一桌又一桌丰盛的菜肴招徕食客,真有“广交天下友”的意味。
而我的父亲,则与我的母亲截然相反,最不愿意的就是与他人交往,甚至与他的三弟也交往甚浅。我三叔去世时,我母亲叫我父亲去送终,可我父亲说:
“他,连人都没了,我去又有什么用呢?!”
我从未听说过父亲对母亲为人的想法,但我知道,父亲一生最依恋的人就我的母亲!虽然在平常日子里,父亲也少不了对母亲发些牢骚,但我的母亲在家中有着绝对的权威,父亲已习惯了对我母亲的百依百顺,若是我的母亲离他而去了,我父亲就没了依靠,他将面临怎样的孤单啊!我的母亲即使失去了所有生存能力,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也是对我父亲情感上的极大安慰啊!
我的性格,一点也不像我的母亲,而像极了我的父亲,最不愿意的也是与他人交往。虽然如此,我还是得到了厂里许多同事的关心。
做人,谁都希望有“贵人相助”,但贵人又怎么可能从天而降?人生的追寻,最需要寻寻觅觅的,就应该是贵人?!
人活一口气,只要活着就得争气?!
你若是个官胚,若没贵人相助,就难有属于你仕途。
你若是个歌者,若没贵人相助,就难有属于你的舞台。
你若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没什么样的贵人相助,就难为什么样的人。
而我,可悲就可悲在一生都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善于与人交往,集思广益,让自己成为一个应该成为的人。
我不是一个笑着迎向别人的人,而是刻意回避别人的人。即使如此,我还是得到了周遭这样或那样的温暖。
母亲出院后,我回到了厂里上班,同事们都知道,我和三哥把母亲接到巨化来了,都同情地说:
“中风这病太可怕,不仅致死率高,致残率更高。你母亲就靠你们做儿女的孝顺了!”
管生产的副厂长告诉我:
“我老家有个规矩,不管谁家有人得了中风,地方上是不允许他家人把病人送往医院救治的,只有在家等死。若是他家人非要把病人送医院,那么病人死后就不能进村了,只可在村外搭个棚子停放尸体。我的父亲得中风,按村上规矩就没送医院,一家人围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归天而去。”
容器厂的蒋书记给我讲了一个老护士得中风的故事,我的眼前飘起了漫天飞雪:
这个冬天特别的冷,雪下得特别的大,已是积雪没膝,还漫天飞舞着。
老人打开门来,拄着拐杖顶着狂风大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深深脚印,走向医院。
他看见路边几个孩子在相互追逐打雪仗,恍惚觉得那女孩就是爱妻当年小时候的模样,那男孩就自己童年的模样,感觉着就象是昨天,可一晃间,自己怎么就拄起拐杖来了?人生何其短暂啊,哎!
他看见路边公园有一对年青恋人在借雪景拍照,恍惚觉得那对恋人就是当年的自己和爱妻,想起自己与爱妻谈恋爱时,也曾拍过很多的雪景照。那时的她是多么的青春靓丽活泼啊,是个白衣天使,一生都在护理着别人,可一晃间就九九八十一了,躺在重症监护室了。人从年青到年老也就一瞬间啊,哎!
雪天的路太滑了,当踩向那冰层时脚底一溜,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印在了雪层上。顿时,几个打雪仗的孩子跑了过来把他扶了起来:“老爷爷,你去哪?我们搀着你走!”
“不用不用,我能行!谢谢你们了!”他站起来了,又拄着拐杖,一摇一晃一步一个脚印地踽踽前行。
那是一个恐怖的黑色早晨,他的爱妻起床后,不能为自己梳理头发了,嘴淌着口水歪了,不能说话了,只能对着他“咿咿呀呀”。他的心“噌”地提到嗓子眼,知道情况危急,爱妻在向自己求救,立刻双手颤抖着打了120。
他的爱妻躺上医院病床后,就一直没醒来。主治医生找了他和家人谈话,明确表示:病人的这种病死亡率极高,即使抢救过来也恐怕是个植物人!然后征求家属们的意见:救,还是放弃?
家人们一个个都认为:既然情况如此糟糕,救过来又还有什么意义?可他坚决要求医院尽最大努力抢救他爱妻的生命!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还可以天天与她见面!
就这样,他的爱妻躺在了重症监护室,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每一天,他只有一个小时能与静静躺在监护室里的爱妻相伴。
每天这一小时就成了他每天最期待最幸福的时刻,一边用绞去热水的毛巾为她轻轻地擦拭,一边不停地跟她说着话儿;一边帮她按摩着手脚,一边连连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帮她换上他替她洗干净的衣服,一边告诉她家里的还有周边的事情。
每天这一个小时到点了,医生来催促离去时,他都会俯身亲吻一下她的额头,然后眼里噙满泪水,一步三回头地依依不舍离去。然后他会站在监护室的门口,隔着玻璃,默默地看她看上老半天!
去医院重症监护室探室陪爱妻,成了他人生最大的事儿,他每时每刻都期盼着奇迹的出现,期盼着爱妻睁开眼来看到他正守在她的身边,期盼着她能重新张口跟自己说说话,期盼着她能重新站起来与自己再手牵手到处去走走看看,重享阳光下的精彩生活。
家和医院重症监护室两点一线,是他每天来来去去的希望之路,他用自己的两脚,把对爱妻的期待对爱妻的爱意,满满当当地写进他那两行蹒跚着延伸的足迹里。
只要他的爱妻一息尚存,他就仍对人生充满热爱,希望着奇迹出现,任何艰难险阻都挡不住他走向爱妻的步履,哪怕风再狂雨再大雪再飘。
家人见他如此劳碌奔忙辛苦,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也倒下了,就三番五次地劝他放弃,可他总很坚决地表态: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决不放弃!要活,我要与她同呼吸;要死,我就同她一起死!”
听得蒋书记讲给我听的这个故事,我非常感慨:
“一个植物人,占着重症监护室不是浪费医疗资源吗?”
蒋书记对我笑笑说:“因为空着,所以才能占着啊!”
我又问道:“这有意义吗?”
蒋书记反问我:“怎么没意义?这病人多活一年就可多领一年的钱,重症监护室占着就不浪费医疗资源了。”
我暗忖:这植物人还真是棵摇钱树啊,只要喘着气,就能让双方都有收益。
当然,对于这个守候着爱妻的老人来说,那是对生命的守望,人生最大的不舍就是生死离别啊,只要她的爱妻一息尚存,他就有了情感的寄托。
蒋书记是个孝子,我曾读过他赞美和怀念他母亲的许多诗歌,写得情真意切,非常感人,他不仅对我的母亲充满同情,还尽他所能帮助了我母亲,我的母亲之所以能住进单位的集体宿舍,就是靠了蒋书记的爱心帮助。
虽然,我与蒋书记没有太多交往,但他能帮上我这么大的忙,真的太谢谢他了!为人感到最温暖的,正来自这好心人的关怀!
也许,人只要活着,就需要得到关怀,并尽自己所能给予他人关怀,这样就有了情感的交流和寄托,共享生活的美好,否则,就会很容易失去生的热情和信心。
我的岳丈也是个中风病人,虽然他没有卧床不起,但他得病后就不能上班了,只能一瘸一瘸地挪动,那些他在位时常来串门的贵客忽然全消逝了,所以对人生就忽然迷茫重重了。
我丈人曾是百万雄狮中的一狮,过长江打国民党,让他过足了战斗的瘾头。那时他想,人活着就是为了战斗!没有战斗,他很难想象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全国解放后,他想回北方,但组织上把他留在了南方,当过市县级领导,后来又响应党的号召,去了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上山砍毛竹搭棚子,然后建工厂。这时,他觉得人活着就是为了搞建设!没有建设,他很难想象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丈人是个充满事业心充满激情的人,是个闲不住的人,不象有些人生来就是老爷命,喜欢公费吃喝喜欢公费旅游喜欢坐享其成。
艰苦创业完成后,他每天坐着办公室,喝喝茶抽抽烟的,觉得老没意思的,特别是他非常痛恨开会。开起会来,一坐就坐个半天,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的,干啥都不知道!
他过不惯没有战斗没有艰辛工作的悠闲日子,于是嗜酒成瘾。喝着喝着,他竟然喝出脑溢血来了。
从医院出来后,他一天到晚唯有跟丈母娘哀叹:
“妈的,我一个废人活着干啥?不如死了算了!”
丈母娘劝道:
“如今生活这么好,你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你可以每天喝喝茶,听听音乐,再欣赏欣赏古典的中外的名著啊!这多好啊!”
丈人驳道:“扯蛋!我哪有那雅趣那闲心那水平?!”
丈母娘说:“那么你可以写作啊!把你的一生写成文字,然后出版发行。”
丈人一听,觉得丈母娘说得在理,而且自己娶她时,也的确跟她说过:
“将来我老了,我要写一本书!”没想到丈母娘还记在心里呢!
接着的日子,丈人就每天坐在阳台上,面对大好的自然环境,用他半瘫的手,用他认也认不清读也读不通的文字,颤颤微微歪歪扭扭地开始了艰难的创作,一写就写了十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丈人写下的草稿纸堆积如山,都可和陈景润当年做哥德巴哈猜想所用去的稿纸比一比了。
书写好了,丈人把自己十年的心血封成了包,寄到了出版社。
此后的日子,丈人又觉得没意思透了。又跟丈母娘叨叨:
“妈的,我一个废人活着干啥?不如死了算了!”
丈母娘说:“你的样书都没寄来呢,你耐心着点,等着欣赏自己的!”
丈人等啊等啊,一年后,终于等来了来自出版社的退稿信。他拿着用几麻袋换来的一张信笺,往藤椅上深深地一靠,再也不说什么了。
丈母娘本想宽慰他几句的,但永远也没机会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啊,老夫老妻,一方先走了,另一方将面临怎样的孤单落寞啊!其实夫妻之情在于心心相印,只要人在情就在,哪怕相隔千里也不会感到孤单!哪怕一年里只有几天相聚,人生仍是美好的。
老安是个省级建安公司里的一名普普通通建筑安装工人,参加过很多很多自解放以来我国的一系列国家级的重大建设项目,东西南北,五湖四海,广西广东,西藏、大庆、新疆、青海等等等等,基本上几年换个地方,战天斗地,挥汗如雨,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唯一缺的就是与妻相会相拥的天伦之乐。
在他漫漫的人生路上,每天面对就是扒杆、塔吊、机器、鎯头……还有飞舞的焊花,轰鸣的机声,高墙、井架、林立的设备,除了工作上班还是工作上班。
只有过年了,老安才可得到几天的休假,掐去头尾的路程,在家和妻子家人相聚的平均时间也只不过一天左右。
他回家一次,就让老婆怀上一次,能保住生下的不得不养起来,保不住呢再好不过了。几十年下来,他让老婆养了一大堆孩子。他老婆除了培育下代的神圣责职,还不可替代地担负着照顾服侍老人的生活重担。而他除了省吃俭用,将所有的钱寄回去以外,什么都管不着做不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当他终于熬到退休年龄,决定好好偿还欠下老婆的债务时,他老婆却不辞而别,去了天国。他回到家后,唯有天天抱着爱妻的遗像,怀念远在天堂的她。
他说,他这一辈子最对得起的是党和祖国。党叫他干啥就干啥,祖国需要他去哪里就去哪里,以致贡献出了自己的青春甚至可以说是生命。
他说,他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名义上,她和他做了一辈子的夫妻,其实仔细算一算,俩人真正相伴一起的日子不满五十天啊!
说什么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这也就是一种情感表达罢了,事实上人老了归天总会有先有后,若是她先走了,他就成了《孤独的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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