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最亲爱的母亲,是一片被风吹落河面,在寒流中从青田深山飘来的柳叶。
母亲小时候被缠过脚,虽然并非孤儿,但母亲的心灵挨冻程度一定甚于孤儿,她的妈妈成了她爸爸的赌注输给了别人,遂后她父亲也不要她了,母亲缺失原生家庭温暖的这一生走来,该有多孤单和艰难啊!
母亲小脚一颠一颠地走到村口,站在那千年古樟下,举目凝神望向万里铁道线的远方,盼着绿皮慢车进站,等着她的孩儿回家来看看,和自己说说话儿,享用她特地为儿女准备下的满满一桌丰盛菜肴的午餐。
等啊等啊,母亲终于看到冒着滚滚浓烟的火车头象太阳那样出现在地平线了,奔来了母亲的期盼,“轰隆,轰隆”由远及近驶入小站停靠了下来。
列车员打开车门,走下了好多好多旅客。母亲昏花的两眼立时明亮起来,神情专注地分辨着每一位从站台走过来,走过她面前的客人。有好几次,她似乎已看到自己的儿女走向自己来了,可一走近就变成了别人。
母亲一动不动久久站着,失望渐渐袭上心头,不肯接受这个令她难以相信的现实,喃喃自语:
“他讲过的,要带着他的一家回来的,怎么会说话不算话呢?”
母亲没有接到三哥一家的归来,心里的感受一定如同小时候缺失父母慈爱一样的难过!
“快回家吃饭!车都开远了,站台上人都走光了,还会有你等的人啊?”
父亲知道,若再不催母亲回家,母亲还会那样一直站下去,任由风儿吹散吹乱她的头发。年纪大的人是不能那样久久站着让风吹的,是会出问题的!
母亲满脸都是无奈,心里始终不肯承认儿子爽约这一事实,但也不得不随了父亲,蹒跚着小脚一步一挪地回到屋里。
“你看看,烧这么多菜!这下可怎么好?叫你少烧点,你就是不听,就算他们回来了,也吃不完这么多菜呀!吃多少烧多少多好!”
父亲免不了又唠叨上几句,他总劝妈妈,即便他们回来也用不了烧那么多菜,我们每次回家也怨她烧太多菜了,可妈妈总爱烧很多很多的菜,好象不烧得足够的多就不能尽自己的心意似的,她晚年只能靠这来表达自己对儿女们的为母之心了,每碗菜都满满盛着她想跟孩儿们说的话。
父亲对母亲的这一做法毫无办法,只有按惯常做法,把满桌的菜一碗一碗端去让隔壁邻舍帮忙吃了。父亲把一碗碗菜端出去后,桌上还剩许多菜。
母亲的这最后一顿中餐,吃了很长时间,神情刻板而凝重地一口一口机械地往自己嘴里送菜,特别是吃下了很多本是特地烧给三哥吃的螺蛳,她就那样瘪着牙已掉完的嘴,不停地咪着咪着,也不知道自己是吃饱了还是没吃饱。
到了晚餐,母亲就完全没了味口了,没进一口饭菜,就父亲独享那一桌中午的剩菜剩饭。
“土土妈,去我家看电视!”夜幕降临后,母亲又被近邻卸囡搀着去了她家了。
父母从不曾拥有一台自家的电视机,哪怕是黑白的。家里只有一台袖珍收音机,还是上海大哥买给父母的。可以说,我是听着收音机里的《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长大的。
我上海大哥家在我大哥去世前,也没有电视机,是在我大哥去世不久才拥有一台九吋的黑白电视机。那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即使在上海大都巿也还是个稀罕物。直至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彩电才开始慢慢走进家家户户平常百姓家。
近邻卸囡老公在区办企业上班,是个稳定月薪收入的工人,所以她家在村镇上是拥有家用电视机最早的人家之一。因我父母家没电视机,卸囡就天天晚上过来搀着我母亲去了她家看电视节目。
因为我母亲平时待人特好,卸囡就对我母亲也很好。因我的小名叫“土土”,卸囡就叫我母亲“土土妈”。
电视节目不是武打片就是枪战片,什么《上海滩》呀、《加里森敢死队》呀、《射雕英雄传》呀之类的,打打杀杀非常激烈,一直播到二十三点以后。打打杀杀结束,卸囡才又搀着我母亲回家就寝。
我想这一夜,母亲整夜都没睡踏实,耳边枪声不断,眼前刀光剑影不绝,尽是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场景。
也许母亲从小太缺失来自父母的温暖,孤单而胆小,常常会在睡梦中发出受惊吓的叫唤声,我在父母身边的日子里,常常会被母亲连续“哦呕, 哦呕”的叫唤吓醒,这时我就会急急大声地连连叫着:
“姆妈,姆妈,快点醒醒!快点醒醒!”
我父亲也跟着连连叫唤:“快点醒醒!快点醒醒!”
母亲醒来后,总算脱离了恶梦,犹如绝处逢生。
我猜,在母亲可怕的恶梦里,一定会有她父亲赌博把她母亲输掉的情景:她的母亲是怎样被人架着离开自己的,她是怎样追着喊着“妈妈”,死死抱着自己母亲,拼命不让别人把自己的妈妈抢走的……
在母亲的恶梦里,一定有她在站台上买茶叶蛋的情景:军车上的国民党兵是怎样抢光她满满一篮鸡蛋的,她向他们要钱时,是怎样被劈一个又一个巴掌的……
在母亲的恶梦里,一定有她上海大儿子不幸去世,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令她悲痛欲绝的情景……
在母亲的恶梦里,一定有一个又一个不被儿女们知道的可怕场景……
我想,天亮就好了,天亮了母亲就不会再梦魇了。
然而,这是母亲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个清晨,阴霾密布,太阳久久不肯露脸。这一天,母亲没能按原先想好的成行去江山看自己的干女儿春香,而逆行躺进了金华铁路中心医院。
是后来,卸囡赶来金华铁路中心医院看望我母亲时,告诉了我这个黑色清晨,她发现我母亲病得很重的前前后后。
这一黑色的早晨,母亲起得较平时迟些,头件事依然是梳理她那苍白而稀疏的头发。当她伸出右手去打开抽屉取出镜子来支起时,感觉很有些不对劲,再拿起木梳来竟够不上发梢。
这是怎么了?母亲心里掠过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天,母亲本来是要和父亲一起,去江山城里去看她的干女儿春香的呀!母亲知道,自己的身体出问题了,这一趟去江山看春香之行,看来是不能成行了!
“好吃粥了!”父亲已烧好早餐,从矮平房自行搭出的茅草棚开了门进来,满头满身都是煤灰,带进一股戗人的煤气,苍蝇也随机“嗡嗡”成群而入。
母亲想问问父亲:“我这是怎么啦?”可从嘴发出只是一串“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声音。
可母亲出现的这些不正常异样没有引起父亲的警觉,也许是我父亲有点粗心,更因为从没这方面的经历和经验。
“土土妈,吃过粥了吗?”近邻卸囡晾好衣服,从窗前路过向母亲问早安,见母亲举梳维艰的样子,就进来帮母亲梳头。
卸囡帮着母亲梳理头发,母亲就对着墙上镜框,端详她永远也看不够的“全家福”。她的四儿一女,还有孙子孙女们,一双双眼睛宛若星星远远对着她一闪一闪的,若即若离。
“吔?土土妈,你的嘴怎么啦?” 卸囡帮母亲梳着梳着,发现母亲的嘴歪着,就急急地问道。
母亲想告诉卸囡:“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啦?”可从嘴发出只是一串“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声音。
卸囡这才知道,我母亲不仅嘴歪斜了,还不会说话了,就惊叫了起来:“不行,土土爸,你要带土土妈快到卫生所请医生看看了!”
于是,父亲临时取消了钓鱼计划,急急去工区开了免票,然后搬了张竹椅坐到门口,一心等交会停靠的寮车,只要扳道房一响起扳道时那特有的“咯隆咚”铁轨碰撞声,就会有寮车在一道或三道停靠了。
这是母亲养育儿女一辈子,最需要儿女陪在自己身边的紧要时刻,可母亲有那么多的儿孙,竟然没一个知道她的危急,只有我父亲陪在她的身边。是不是可以这样设想:养儿养女又有何用呢?
铁路小站的职工家属有这个优越性,可搭乘交会寮车的列车长室去卫生所看病。
可世上的事总是那么不凑巧,往日不搭车,一下就“咯隆咚”“咯隆咚”的,停靠交会的车一辆接一辆的。今日母亲病重需借光搭乘它一下,它就是不交会,不肯停一停,“呼”一辆寮车过去又“呼”一辆寮车过去。
父亲虽然等得心焦如焚,可它不停又有什么法子呢?铁路上的人只认寮车不习惯搭乘公交客车进城的,只有耐着性子苦苦地等它。
时间就在苦等中飞逝而去,可怜的爸爸妈妈从早晨开始等,一等就等到了将近中午。本来去县城铁路卫生所看个病配个药什么的,当天去就可当天回的。父亲想,这下要在外头歇夜了!
母亲在屋里等着等着产生了某种很不好的预感,就摸摸索索着找出了一个手拎包,把毛巾、牙刷、换洗衣服一样一样装进去,然后拎了包慢慢踱到父亲跟前,一个劲地扯父亲的衣摆。
“寮车还没来呢,你急什么?”父亲怪母亲未免太耐不住性子了。
这时,母亲用极其急切的眼光看着父亲,泪水从眼角缓缓淌出来,焦躁地使劲挥手,再就是扯住父亲的衣角朝公路方向使劲拉呀拉的。搞了半天,父亲才会过神来,母亲的意思是:
“我们不再等寮车了,必须去公路停靠站乘公交客车客车去县城,去铁路卫生所!”
父亲就搀着母亲走上好长一段路,到了公路停靠站等公交车,等了好长时间才等到车来,上了客车,随车颠簸了将近一小时才到了县城,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达铁路卫生所。
父亲并未意识到,他这是陪着母亲在走着她这一生最后能走的路啊!
听着《九儿》,我想起也有那么多儿女的母亲。可是我们一个个都不在她身边了,留给她的是她对我们子女的无尽思念。有时,我会傻傻地想:母亲是不是白白生养了那么多儿女呢?
母亲众多的子女中,我上海大哥是她最值得骄傲,最想让父母过上好日子的孝子。若是我大哥还在,一定会对父母的晚年有个很好的安排,让父母拥有一个幸福安康的晚年。可我上海大哥命太苦啊,老天不开眼,令人欲哭无泪啊,我那么好的一个大哥,竟然享年不足50年,天哪!
我知道,每天当绿皮客车进站了,母亲就会急急地站在门前的那棵老樟树下,两眼直愣愣地望向那下了车从月台沿着铁路边走来的一个个旅客,希望着那人群中传来大喊她“妈妈”的声音。
当她的哪个孩儿果真回家来了,幸福而灿烂的笑容就会盛开在她那满是沧桑的脸上;可往往她的孩儿们都“很忙”,直至下车的旅客全部走过了,她还是直愣愣地望着空空的前方,还久久地站在千年古樟树下忘了回家。
母亲满脸都是被艰辛划出的刀痕,都是沤心沥血凝结的霜,她的儿女们又知道多少有关她老人家的故事呢?多想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啊!
我是母亲最小的儿子,是最后离开家去外地工作的一个,那天,母亲蹒跚着一双小脚送我上车。站在月台上,绿皮火车还没进站呢,母亲已止不住满心的不忍,眼泪一串串地往外涌。
我宽慰她说,我一定会常常回家看爸妈的,并叮嘱她:我留给家里的电话号码卡片一定要随身带着,有事第一时间呼叫我!
但我最亲爱的爸爸妈妈虽然满心是对儿女们想念,可从来都不肯“麻烦”自己生养的儿女们,家里有什么难事烦心从不跟我们做儿女的说,就连父亲胃出血好几次住院都是母亲陪着他,我们做儿女的根本就不知道。
但不管母亲有多么坚强有多么不愿“麻烦”自己生养的儿女们,毕竟是年龄不饶人,母亲这一生走来太苦太累了!
母亲啊,你吃着地瓜干和霉干菜,挪动着小脚,翻越重重高山,跟随在铁路上当个养路工的父亲,住过茅屋住过破庙住过碉堡,靠着父亲那点微薄的收入,生养了我们这么多儿女,你的一生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艰难啊!可为什么从来都没跟儿女们说过自己的苦和难呢?
母亲啊,你把你一生的爱都奉献给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可我们又都对你尽了多少孝啊!
母亲啊,每年冬天你都会在结冰的塘边洗一大堆的芥菜,做很多很多的霉干菜,你烧的霉干菜扣肉真香,可我们再不能吃到你新手做的霉干菜了。
母亲的病很严重,铁路卫生根本就没办法帮母亲医治了,必须《转院》去金华铁路中心医院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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